第五节:羊圈里的斗(4)
(三)学生兵
这一天,我正坐在草窝里,合掌闭目,凝神打坐。这是我每天都要做的功课。一来为了练练气功,舒一下一夜的浊气,二来是养成安静思考的习惯。突然听见,铁栅窗上传来一声问话:“年轻人,做什么呢?”
我微微睁开眼睛抬头望去,觉得脸挺熟的,脑子里细细寻思,猛然想起来,那不是曾在对面仓库里的反省室里,给我找来破衣服塞门隙的那一个学生兵吗?在仓库那边,墙上没有现在这样“敞开”的窗,很难找到彼此说话的机会,现在谁当班,谁都可以走到窗前来同我们攀谈。
我斜看了他一下,看他满面孩子气的脸上并无敌意,年纪大约才二十出头,怎么反而称我为“年轻人”?我没有理他,然而他却并没有生气,他的上司,或邓场光曾向他们打过招呼,所以对我的冷谈并不感到意外,见我仍闭目禅坐,便在门口坝子里转了两圈又回到了我的窗下,开口喊道,“喂,想出来活动一下身体么?”声音里仍带着友善。
“想又怎么样?你敢放我们出来晒太阳么?”陈力在隔壁发话了,话中带刺。
“好的,你们出来吧,这屋子里怪霉气的,出来晒晒太阳,透透风有利于身体健康。”我们平时被这些卫兵们打惯了骂惯了,我们的敌意是自然形成的。但我们在任何时候都抱着良知是可以被启发的,因为我们是正义的,即便是对刽子手,原来被蒙蔽的良知是可以经过启发而改变的。更何况这些涉事很浅的年轻人,我们相信我们的影响可以收到意想不到的效果。
他边说边从哨棚中取来了开门的钥匙,打开了我们的房门,一边还说:“如果你们的被子受了潮,那么趁这个机会拿到坝子里见见太阳也好。”“他一边说着一边拿着钥匙退到哨棚里去了。
我和陈力缓缓地走出门口,迎着久违的太阳,眼前有些发黑,一边揉着眼睛,定好神后,选中了一段断墙的两块墙脚石,并排坐在那上面。
那时,还没有起风,高原的冬天,万里无云,在柔和的阳光下,我感到温暖而舒适,回过头去看房子的那一头,金梅家的两个大人已经为忙生活而去场部了。两个孩子还没出来,整个羊圈周围只有我们三个人。
年青人放下钥匙从岗棚里出来,走到我们面前,选了一块石头,面对着我们坐了下来。他先问了我们俩是什么“犯罪”?我们说自己是右派,升级进监来的。他也毫不介意的介绍了自己,他说:“我姓钟,入伍之前是成都的一名中学生。”
他向我们介绍说:“我们那个学校有几个老师也是右派分子,他们是全校教得最好的老师,就是弄不清楚他们为什么要钻牛角尖呢?”
接着他又发出了一连串的问题,我还记得他老是担心,“三年自然灾害”今后还会不会再发生?为什么苏联这么快就同我们国家翻脸了?还要向我们逼债?原子弹在我国都已经发射成功了,为什么我们周边的小国家还要反华?
看来这是一个喜欢独立思考的年轻人,从这些问题中知道,他并不相信他的部队和上司灌输给他的东西。
中共宣传机器,每天放发出假话连篇的宣传品,对不动脑筋的人才会起麻醉作用,只要稍肯动脑筋,想一想看到的事实与宣传牛头不对马嘴,便明白了。当然也有死心踏地干蠢事的,那也只能是一部分人。
于是我们俩滔滔不绝的讲大饥荒,讲老百姓处在水深火热之中。以我们亲身的经历讲自然灾害纯粹是胡乱指挥的结果。讲原子弹在我国这么贫弱的条件下,不但老百姓不欢迎,就连苏联也不支持。
可惜我们当时同全国百姓一样,被闭目塞听所苦,讲不出国外发达国家,尤其是台湾的发展情况,未免在讲大陆的落后时缺乏对比和说吸力。
他听得津津有味,当我们痛斥毛泽东的罪恶时他居然没有反对,取了默认的态度,把头转向场部方向,深深的陷入思考之中,两个小时的晒太阳在我们的探讨中很快过去了,已经到了中午时分,西北风呼呼的吹起来,也不知道金梅的两个孩子是什么时候出来的,坐在隔我们大约五十公尺之外盯着我们。
当送饭的老叶熟悉的身影,稳稳从对面的田坎上向我们走过来时,跟在他后面是换班的岗哨,我们才站起身来,各自回到自己的监舍中,趁着今天这个机会,我们把坐在对面的两个孩子叫了过来,把给我们送来的饭菜匀了一些给他们,特别是那小男孩,当我抚摸着他的小脑瓜时,我才看到他很久没有剃过头了,我喃喃的说:“可怜的孩子。”
从那以后,凡是这个小伙子值班时,我们就会被放出来放风,甚至于我们还品赏他从食堂带来的烤馒头和烤山芋,在我们坦诚的交谈中,看得出一切都在潜移默化,他已经把我们当作了他的朋友而不是敌人。
在中共制造人为仇视而禁锁的中国大地上,人们仍然可以通过歌声和交流变得友好相处,羊圈反省室里发生的一切证明,“人性”并没有被阶级斗争的毒液所闷死,金梅同卫兵们处得非常的融洽,有时她还专门提前背回洗好的衣服,为这些小伙子唱他们喜欢听的歌,而这些士兵们也常常给两个孩子带些馒头之类可以充饥的东西。
羊圈里发生的这一切立刻引起了邓扬光的警惕,并且很快采取了果断的措施,几天后在邓扬光亲自督促下,金梅一家被迁出羊圈。临走那一天,因为受到严密的监视,彼此都没有表达惜别的机会,唯独那六岁的小男孩在走上通向场部那条田坎时,还不断的回头向着我们俩的窗口张望。
仿佛他在想,这短短二十多天来那关在黑屋子里的叔叔是谁,那情景兴许已刻在他稚嫩大脑中一辈子也忘不了。托苍天安排,这短短的日子里,缘分已将他们哀怨琴声和歌声,深深凝在这孤屋断墙中,也牢牢地扎进了我们的心里。
“明眸皓齿今何在?血污游魂归不得。人生有情泪沾臆,江水江红岂终极。”高世清和金梅一家是我蹲小监第一次碰到的就业人员一家,原来常听说刑满以后,与犯人没有什么区别,但却没有接触和体验过。听那曾同我关在一起的张性就业人员讲,那金梅原是农场里的一个小干事,就因执意不与高世清离婚,便招来了同我们为伍的下场,连孩子也不放过。
而孩子们可知,如果这个残暴的世道不变,即使他们长大了,也会因父母亲的“成分”而受累终生。我想,这大概就是中共内部分裂的内在原因之一,在这个不讲信义不讲忠孝的政党里,所有的成员不都是面合心离的?
1965年初,当金梅的一家刚从羊圈迁出后,没过几天,门前的岗哨上也另换了一帮人马,那位姓钟的学生兵也从此再没有见过他,开始我和陈力还没有介意卫兵换了人,照例进行我们每天都已相沿成习的作息:早上起来练练功,然后是看报、写作,就是入夜以后羊圈里一片死寂,不但再听不见琴声和歌声就连说话声也少了。(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