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节:第二次绝食(5)
(二)祷告
眼看1966年的新年快到了,监舍里的人们都会围在一起,议论的话题都离不开过年,农村中,自古以来普通的农家都不会亏待这个节气,早早就要从猪圈里牵出早已准备好的过年猪来,整个新年从小年夜开始一直过到正月十五日,讲究的农家都要祭祀祖先,请财神和农神灶神到家,保佑全家在新年里平安,就是杀不起猪的再穷的人也会从亲戚家,用平时节省下来的钱去买些猪肉,鸡鸭在祖先面前磕头祈祷。
年三十晚上的年夜饭正是全家团聚的日子,怎么样都有一刻欢聚热闹的时光,现在,经过人民公社的剥夺,家里能杀得起猪过年的人已经不多,但无论如何这年三十的团聚和丰盛的年夜饭总是免不了的。
现在,这些身陷牢笼的农民,都只有把团聚的梦放到年三十晚上去做。
在监狱中,我已习惯了冷冷清清的独自思念家人。今年的新年是我跨出小监以来,能同许多人在一起共度年三十的第一次。
新年前几天,人们一有空都会围着炊事员打听今年的新年供应,这两年比饥荒年有些改善,按照当时城镇居民的供应,犯人每人都有二两的猪肉可盼!可是这里的老犯人告诉我,自从建队以来的半年中只吃过一次肉,时间久了,劳动力们虽然晚上做梦都会梦见吃肉,可早已养成了不吃肉的习惯,元旦的时候,事务长就宣布,因为供应每人只有二两,不如过新年时加在一起,大家吃得痛快一点。
现在终于盼到这一天,大家少不了围着炊事员打听,得知今年新年每人有三两肉供应,加上上次元旦的二两,足足半斤了,按说办个农村里常见的土八碗席也就够了。
消息传开,凭添了几分过年的气氛,大家议论纷纷,有人还算着这半斤肉如果切成回锅肉,那起码也会吃到镍币那么厚的回锅肉二十片之多?然而,在这种猪肉比山珍海味都稀贵的年代,大家最担心的是不是分足了份量?不但队部的库房因“鼠耗”而打折扣,还会不会发生甘洛农场西西卡中队过五一节,像代昌达那样,把肉偷来埋在煤堆里这样的事?这可是谁也说不准的。
这儿的厨房可不像西西卡四面敞开还选了“监厨”,在司务长当众过称后将肉送入锅中,任何人都可以看到炊事员做了什么手脚。
过年那天厨房就事先贴出“告示”,任何人都不得入内,厨房的大门紧闭着。
除夕的那天上午,没有上水库,所有的人集中在菜地施了一次肥,下午钟管教吩咐各班组按所划区域“打扫清洁”,扫除完毕,便关上铁门,人们在院子里便被禁止外出,于是几个人便端出了小桌,摆上棋盘和扑克在那里玩,有些人在水槽洗衣服。
农一队从甘洛农场一起调来的人除钟平波和何建,我就没有相熟的人了。
钟平波是雅安抢馒头的几个主要参加人之一,他指了指南边那个往常堆放农具的小屋,打听陈力的情况。
我向他索问从甘洛农场带到这儿来的那些书,于是走进他的监舍里取来一本“巴黎圣母院”,那书面已经磨得很烂,那个年代对我们来说什么都可以丢,惟独这些书是我们的珍爱,监狱里保存一本书是太不容易的事。
看看已经到了五点钟,几个鼻子最尖的年轻人,在院坝里向大家大声宣布今晚的节目是回锅肉,而且扮着鬼脸嗅着从厨房门缝中飘出来的肉香分子。
早已盯着厨房大门各组当天分肉的值星,已将分肉的菜盆洗净,只等大厨房领取饭菜的窗口打开,便端着盆子去完成这最精彩的节目。因为听说每个人的肉平均足有半斤,一个组有七八斤肉,生怕一盆子装不完,所以都准备了两个。
五点半钟,厨房的窗口终于打开了,炊事班长站在那窗口大声向坝子里宣布,各组先把盆子贴上组别,便将它们递进去,说是一次性把肉分完,等分完了肉,各值星把肉端到所划定的圈子里,再依次排轮子到窗口领取罐罐饭和“油煎菜”。
可是,当回锅肉刚刚分光,各值班员端到自己的盆子以后,便有人在窗口下吼道:“怎么搞的,本组二十个人,每人半斤,足有十斤肉,光肉切碎成片后就可以装满一盆子了,可现在,那菜盆里看到的全是地瓜片,大半盆就装完了!”他这一吼马上就有几个人七嘴八舌的议论开了,那炊事员心里有鬼,只是当作什么也没听见,躲进厨房关上了门。
等到大家将自己得到的那一份端在手里,细细数着碗里的肉片,坝子里沸沸扬扬地吵开了。记得我那一次所端的那份,除了六点肉外全是地瓜片,地瓜片与肉在不经意看时颇为相似,炊事员真是精于以假乱真那一套!可是还是被久未见肉的人当场截穿了。
有人端着拿在手里的那一罐,看看别人拿的是不是都一样?经过一翻比较后,便端起了自己的那一罐到队部办公室去找值班的钟管教,数着地瓜片里的肉给他看,钟管教只好走到坝子中间,装出很关心的样子,去看那些来告状人端给他的罐子。
突然,他在第三组的监房门口停下了脚步,在那门口处,钟平波正在门口用木箱子垒成了一个高高的“台桌”,“台桌”正面的木板上正对着坝子,贴着一张不知道他从哪里弄来的毛泽东画像,画像左边,竖着一支用松明子点燃的“灯”,台桌的上面,放着他领到的那地瓜肉片和一罐菜饭。
只见那钟平波布置好以后,不慌不忙的看看钟干事正注视着他,便隔着门前的阳沟朝着那肉和画像,跪下连连磕头!一边大声的喊道:“毛主席啊!托你老人家的福啊;今年过三十吃年夜饭,我才吃上你老人家赏给我的三片肉呀!毛主席呀!托你的福呀;没你老人家我怕要饿死街头了。”
边喊边转过身去,冲着那钟管教喊道:“你们还管不管,是那一个偷肉的也偷个合适,大年三十的,名义给我们有半斤猪肉,结果只有这三片肉。”一边说,一边用筷子穿起碗里面的三片肉在那姓钟的面前直幌,一面又念叨着:“毛主席,你可亲眼看到了吧,这大年三十的,我们就只吃了三片肉过个年哪。”
说话间,那垒起来的木箱子不知道受到什么震动,向着天井方向倾翻过去,随着一声落地的响声,那放在木箱上的油汤,跟着那盛菜的铁钵不偏不倚地泼在毛泽东那张画像上,弄了他一脸的菜和油。
此时那个组的组长,一面拉着钟平波劝他冷静,一语双关的说“有啥问题你向管教干事反映。”
天色已经黑下来,被包围的钟干事已被院子里的人围得水泄不通!大家明明是在咒骂监狱,咒骂共产党。陷在重围里的钟管教除了声嘶力竭地想用吼叫镇住大家,但他已经黔驴伎穷,农一队的坝子里闹得像翻了天似的。
大约十分钟以后,救火队队长邓扬光,带着四名全副武装的士兵和两名干事,急冲冲的赶到了这里。
叫开门以后,两个干事拿着话筒向围在坝子里的人喊话。农一队的人本来都是些老实的农民,一见带枪的人进入坝子,很快就被话筒里的喊话所镇住,纷纷回到自己的监舍中,站在监舍的门里面,向坝子里张望好奇的望着事情会怎样的收场?半个小时以后,钟平波被带进了队部办公室,院子里也渐渐的平息下来。
直到十点钟光景,关押陈力的那间是屋子被打开了,钟平波也被关进了反省室。一年以后,就是1967文革发动以后的第二个春天,他就为这件事和雅安监狱的“前帐”被判加刑五年,在加刑中说他出身农民,中专学历。
就在那一次加刑大会上,他面对着在场的万名流放者,铿锵有力的回答说:“历史将宣判我无罪!”又过了十五年到了1979年,我听说他获得平反,只可惜,我们相隔几十里地,自从我们离开农一队后,就再没见过面。(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