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社会/纪实文学

血纪(123)

上集-第四章:流放甘洛

第四节:撤离死亡谷(6)

(五)周老汉也得坐监

从成分上讲,聚黄联关接受“疗养”的人中大半是农民,同他们交谈便知道,他们中绝大多数,都是被饥饿逼迫进来的,有的虽戴上反革命帽子,连他们自己都弄不清楚为什么坐了斑房?但是这些本质朴质的农民,只会从他们生存的角度论是非,我们这二百多人中,便有一个从乐山地区来的姓周的农民,当时年龄已近六十,个头矮矮的,但精神挺好,也是我们这些病号中体质最好的一个。

也许因为他本人有些耳聋,说起话来声音宏亮,叨叨不绝,加上他喜欢同人伴嘴,且性格秉直,口快心直,好多年青人常爱逗他玩笑。平时太阳暖烘烘的中午,多数时间都会看到他倚墙而坐,在那里脱去衣服,津津有味地捉虱子,倘若有人挨过去向他挑逗说:“老反革命,讲讲你的英雄事迹”,他便会狠狠瞪你一眼,骂一声龟儿子,便侃侃地讲述他的故事:

“五八年那会儿,喊拆了私灶到公社食堂吃大锅饭,老子不去,公社的武装民兵到我家要强行拆除我的灶台,老子提起扁担吼道,哪个敢动爷爷的灶王菩萨,老子跟他拼了。队上的头头那一个不是他的晚辈?加之他世代赤贪,共产党政策对他,又是依靠对象,所以对这种桀傲不驯的异教徒就不好下手了,公社上上下下只好向他妥协”。

人民公社他不参加,他那块土地也不交出来,当大兵团作战,全村老小都走空的时候,他不跟他们加入“革命队伍”,而坚守在他那份没有“入社”的土地上挖土种麦子。

不过,当五九年下半年,全公社都荒芜一片时,唯独他那一片没有入社的资本主义尾巴,却长着青悠悠的麦苗,地里见不到一根杂草,菜园子里也是绿色一片,萝卜、白菜、葱子、蒜苗、样样尽有。为了防止周围的人们偷袭他的领地,他还专门筑起双层的竹篱笆,养了一条狗,悍卫着他的“世外桃园”。

那一年冬天,周围的农民正熬着饿,向他乞讨红苕充饥。

他的这个强硬对抗以及鲜明的对比和示范,迅速的传染给了周围的农民。饥饿的农民纷纷以他为依据,找公社要求退社,退土地,公社书记不得不亲自出马,带着四个民兵来作他的“思想工作”,并拆掉他“领地”的篱笆。

“周老汉,你是佃农出身怎么就忘了共产党解放你的恩情,不跟着党走社会主义的光明大道,却硬要单干,钻资本主义死胡同?”书记土夹洋词,一本正经地“教育他”。可惜,周老汉回答得硬梆梆的:“老子世代为农,只晓得种庄稼为吃饭,懂不起你那些卖嘴的大道理,你是书记,啷个不长眼看看跟着你们走,眼睁睁要饿饭!”

在周老汉眼里这书记是看他长大的,一向是一个没出息的懒娃子,也不知到党校里学了几天,拣了些陈辞烂调到这里训人,所以从来没把他放在眼里。

老汉的轻蔑深深的伤害了这位书记,他愠怒的向他吼道:“我天天教育你们,单干就是走资本主义。今天,你这个资本主义的顽固堡垒就是要毁掉,不然全公社都向你学,我咋向上交待?”

周老汉没有退让,因为在他看来,保卫他的领地等于保卫他一家的生命,于是反唇相讥:“老汉生来就是操锄头的庄稼人,你娘没教你种瓜得瓜种豆得豆的道理么?你娃子今天少跟我讲这主义那主义,各人去把锄头把捏稳点,老老实实种田,才是你做人的道理,今天莫来捣乱。”

围观的人哄堂大笑,令书记尴尬不已,盛怒之下,向身后的民兵下令:“今天给我拆篱笆,我今天砍你这条资本主义尾巴,看你敢翻天?”

“你敢!今天谁敢动老汉的篱笆,老子喊他脑壳开花!共产党的政策也讲自愿,哪个敢横来!”他手里操着锄头,横栏在篱笆前,直盯盯的瞪着两个民兵。几个年轻人怯生生的后退了,败下阵来。书记狼狈不堪的走了,但是周老汉没有胜利。

第二天,县武装部的人带着一张逮捕证,以“武力抗拒”和“反社会主义坏份子”的名义,将他戴上手铐押到了县的看守所。生性倔强的周老汉一路大骂不绝。至今每每回顾这些往事,他那紫红的脸上就格外涨得通红。

强劲的共产风终于撕开了共产党“自愿入社”的假面具,在输理的情况下,仍然强横霸道的刮倒了他所圈的竹篱围墙,吹散了他的农舍,他终于啷铛入狱。并不因为他“世代佃农”的成分,是“革命依靠对像”而幸免。

不过,他的这段在中国土地上的壮举,却赢得了人们普遍的同情,甚至赢得了中共内部的高层人士的同情,那位冯队长也经常的端着凳子,坐在他身边,听他讲述自己的经历,还时时的向他提出一些问题。黄联关的人们,从管教到流放者,都用尊重的眼光看待这位个性倔强而耿直的老汉。

在那个时代,像周老汉这样的穷苦出身,正好做了被压迫而不敢声张的中国亿万农民最质朴的代言人。他们为自己的生存在自己的土地上劳动,又招惹上谁了呢?(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