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血纪(118)

上集-第四章:流放甘洛
孔令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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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节:撤离死亡谷(1)

果然,十月底,从甘洛医院派出一支由四人组成的“调查小组”来到了西西卡中队。他们由两名刑满就业人员和两名服刑的人组成。同时还带着许多“消肿药”。这些消肿药以土茯苓为主药,伴以大量的谷糠麦麸混合后,搓成的黑色药丸,美其名曰“康复丸”。

当局装着糊涂,好像不明白长期缺乏营养而致水肿被活活饿死的。偏要装模作样把“水肿”当成一种疾病医治。谁都明白,这种药丸顶不上包谷、红苕等杂粮管用。

这一天晚上,趁着给全队水肿病人诊断“肿病”的机会,张棒棒站在全队九十名幸存者面前(以后还陆续从其它地方调入补充进来一些人),大声训话,大谈政府的“人道主义”。他说:“国家这么困难,还是本着人道主义精神,千方百计为大家治病,你们要好好地感谢政府……”

我看他一身脑满肠肥的样子,竟然还有脸在这里奢谈“人道主义”?

我想起这八个月里被他整死整残的人那惨像,想到他所管的一百五十人,现在仅剩下九十人,对他只感到恶心。

在这里拓荒仅八个月,拓荒的奴隶就死去了一半,看来这个农场办不下去了。

有消息说,开出来的荒地,要交给当地的军工继续经营下去,而将我们全都调走。又有消息说,云南会理锌矿已到甘洛来接人了。但采矿是有毒的,而且劳动强度大得令人吃不消,中毒后一辈子成残废。还有人说,在那里流放的人,宁可自残手足也不愿被活活折磨致死。

听大家议论纷纷,前途渺茫,我感到越来越可怕。此时又有人讲,距甘洛不远的雷马坪农场,底子厚,有很多的粮食储备。那儿的流放者,日子可能会好过一些。但有人却反驳说:那里最近发生过几起劳动力用炸药自残的事件。

又有人说,石棉县的石棉矿,吃得饱,生活最好,可是就不知道要不要犯人去?说那里已全是刑满人员,没有犯人了。总之,大家对大“调动”,心里七上八下忐忑不安。

我们经历了甘洛农场的生死炼狱,我想,再难的地方,也不过如此。充其量也就是一堆放在“无产阶级”砧板上任意宰割的肉,听凭当局宰割吧。

从体检小组拿到的体检结果,身高1.7米的我,体重仅34公斤。水肿缠身和贫血反映的营养缺乏威胁我的生命,至于测出血压、脉搏和最大肺活量,当时对我都不重要。在最下面病史目栏里,“医生”填写了“重症水肿”的字样。

西西卡幸存的九十个人中,除了两名靠大家的血养活的炊事员外,再也找不到不患水肿病的人了。我的身上除了骨头外,再找不到一处可以用两个指头夹住的“肌肉”。靠皮下绷着的水分,我才不致于像僵尸般让人感到惊恐。

经过两天的检查,准确的说经过两天的选择,张丑德从九十人中,先挑出五十个人暂时留驻原地。其余四十多人便以“疗养”的名义,调往其它地方。

在这四十名调走的人中,当初从孙家花园调来的五十个人中,只剩下潘朝元、王大炳、唐元澄等不到二十个人了。

“国庆节”前,我们便收拾了自己残破不堪的行李,仍在红眼睛李干事的监督下,离开了西西卡。半年前,足有一百五十名二十岁上下的小伙子人群,而今只剩下这么九十人。五十多条生命,就这样丢弃在这青山之中。我们这四十多名被选出的幸存者,来到了甘洛农场医院集中。等待着乘车前往新的流放地。

第二次重返甘洛农场医院,与上次离开相隔不过一个月,已发生大大的变化。每一间病房里,都住满了从各中队调来的“病员”。病房里到处都架着“三角灶”。各病房里,除了不知从哪里弄来的碗筷,以及被熏得漆黑一团的“大铁钵”外,“三角灶”里还留着没有烧尽的柴灰或余火。灶边倒着丢弃的菜根和垃圾,床铺上不是一团烂棉絮,就是在乱草上铺了一床破席子。表示这儿住着人。原先黄色的墙壁上,已被烟熏成黑色。这里不像医院,倒像流浪乞丐借宿的临时窑洞。

当我走到二十天前住过的那间“病房”,先前的病友一个都不见了。于是向一位当时临时看护的人询问,她告诉我,原来的病号都先后死了。残酷的命运降临在这些苦难人身上,实在是太迅速了。

听李干事讲,从场部通往老母坪的公路已经修通,我们不必徒步爬出这夺魂路了,而可以乘大卡车离开这里。送我们出关的汽车还没有到,须在这里住上几天,等待汽车的到来。

在这里等车的几天,我们没受到严格的管束,能“自由”在甘洛城游走。同来的伙计们明白,就是现在放我们走,也难于徒步爬出老母坪,除非想找死?

大家合计着,拿出一些还没有同彝胞换完的诸如钢笔、笔记本之类的东西,看看这里的居民需不需要,能否同他们交换一点粮食瓜果,以备路上饿了果腹。

四天后,八辆由甘洛运输公司组织的大卡车,载着两百名连路都走不稳的特殊旅客,从甘洛汽车站出发向着西昌驶去。

这一次的大转移,比十个月前从成都至甘洛的大调动,当局已没有那么森严戒备,每个车箱里除了一名身着便衣的干事,坐在驾驶室里没有全副武装的士兵押送。

当汽车行驶到老母坪时,我们不禁把头伸出蓬布外,想寻找十个月前刚刚到这里那一晚的情景。也许经过的道路已经改变,原先的牛圈没有了。我们已搜索不出那可怕夜晚的情景,只是耳朵里仿佛回响着那台湾人从牛圈里发出的哀告。

现在明白,当时迷茫的去处,原来是一个人间地狱。从老彭开头,在进入这个鬼门关后,陆陆续续死去了那么多年轻力壮的小伙子!这大半年回忆将成为我一生中最深刻的回忆:西西卡的黄桷树,溪边的毒蚊,张棒棒的毒打,一个个惨死于毒食的面孔,身患水肿的死尸,原来,甘洛的炼狱是这样构成的。带着水肿的残躯便是炼狱的受练者……

当时死神不止一次从我身边擦肩而过,我很少想到死的恐怖。今天,在我从那里走出来时,才感到从死神手里挣脱的侥幸!

按照我们汽车行进的方向是南方,按照地理的纬度这儿是亚热带,但是深秋的季节,天气已经非常的寒冷。汽车一过甘洛地界,我就缩进车厢里,并且把自己的烂棉衣紧紧的裹住自己的身体。

中午在越西吃过午饭,下午六点钟左右,到达了喜德,记不起喜德过夜的那一晚,在监狱转远站,还是临时住进了农村公社的大院里,一天下来已使我感到头昏目弦,辨不清方向,我吃过晚饭匆匆爬上了铺,很快就入睡了。

第二天一早起来,汽车继续的向南行驶,渐渐从崇山中穿了出来,一直向下坡滑驰,下午便到了西昌市。我们的“疗养修整地”,距西昌大约二十公里的黄联关。一过西昌,汽车驰上平坦黄土公路上,汽车后面,紧跟着一股股黄烟。树木渐渐稀少,西昌此时己进入旱季,每天都是睛天,但天空灰濛濛一片,公路两旁的大片农田已成灰黄色,在一望无边的田野里,孤零零立着稀稀拉拉的柏树,没有留下一片绿影。坐在车厢里看这片黄土同灰色天空凝在一起,说不出是晚秋的萧瑟,还是远疆的荒芜。真像寂静的沙漠,不免猜想,要去疗养的地方,未必又是一个新的人间地狱?(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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