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纪(90)
第一节:流放途中(5)
(四)彭大胡子最先去死
行不到一里地,队列中一名大约三十多岁,满脸胡须的人就倒在地上呻吟不止。他的破行李撂在一旁,坐在地上喃喃的说着胡话,听那口音分明是福建人,看样子是病得不轻了。
押队的士兵走上来不分青红皂白的朝他身上猛踢了两脚,喝令他立刻站起来跟上队伍,但无论怎么踢、吼他都站不起来了。
当兵的便把随行的一名背着药箱的犯人叫来,问过以后,证实他已经发了两天烧,现在的体温至少是四十度,便无可奈何的给他取来水壶,送上两片阿斯匹林,叫另一个年轻犯人背上他的行李,押在队列的最后继续赶路。
一路上因为疾病而停停走走的人越来越多,队伍足足拉了两里多长,派来的士兵被迫分散成好几段,虽然这些士兵本能的残暴想发作,鞭打驱赶这支队伍。但是,那队列中狼狈不堪的状况使他们感到无奈,就这样拉拉扯扯,直到傍晚时分,“先头”部队才到达一片开阔的长满了草的坪坝上,这就是此行的终点——甘洛农场的场部所在地。
当我踩进这片草坪时,天已十分暗淡,天边阴濛濛的寒雾已包围着山坪,借着寒雾泛出的余光,我抬眼四顾,草坪周围突兀的山峦中隐约藏着一条神秘的小道。一座无形的“围城”使我陷入八卦阵的感觉。
这真是一处天然的地狱,整个的草坪唯有我们刚才进来的地方,才像是一条通往阳间的路。如果把这濛濛不清的围城比作一个袋口,那么唯有这条路便是口袋的袋口,谁进来了就别想只身再撞过那袋口。
那平房倒十分的宽敞,其中的一排显然住着这儿的管理人员。因为那儿有武装的警察把守着门口,另一排里则圈着牛羊。不过,那牛圈真是太宽大了,足有几千平米的木柱式建筑中,还没关到二十头牛。
这一夜,我们这五百人就被安置在这宽大的牛棚中,与牛同宿一室。好在,已经快四年的改造生活,早已淡忘了我还是一个有尊严的人。回想汉初,苏武出使匈奴被匈奴所囚,而过着牧羊人的生活,十八年与羊共寐。
大陆,从六十年代开始,把人关进牛圈的事已是阶级斗争的家常事。改造的形像莫过于把活鲜鲜的人当作牲畜来驱使。后来,毛泽东发动文革把当权派也关进牛棚,从此以后,“牛棚”便成了毛泽东堂而皇之称作“改造人的理想场所”。这在索尔仁尼琴的著作里统称“下水道”, 就是法西斯的集中营中也没有听说这名词,当为首创。
中共当局对我们的改造,不过是把我们当作一些用两条腿走路,会说人话的牲畜而已。所以很自然用“牛棚”,形象表示了这种场所,不会回避这种人牛共寐的怪事。
为了寻到一处少沾牛粪和牛尿的水门汀地,而抢着到堆着谷草的草树上抱回尽可能干而新鲜的谷草,铺下铺位以后,打开破行李将那床破棉絮铺在谷草上面,想美美的睡一晚,休息一下病体,看看明天会指派到那一处深山丛中去。
安好铺以后,取过洗脸帕,跟着别人摸黑在草坪的周边一条潺潺细流的小溪边洗了手脚。那溪水冰凉冰凉的,两天的发烧,触到这清谅的溪水,很觉爽快。忙过以后,天已全黑。
这一天好像是下弦月,上半夜戚黑一片,士兵们把早已准备好的电石灯在草坝和房子的四周挂了起来,并把由马驭着的干馒头箩筐抬到草坪上,一个老头挑来了水,大家狼吞虎咽地吃着干粮,直到把筐里的馒头屑都分光了。
押解的大兵们,大抵以为目的地已到,一方面对一路上这群十分虚弱的流放者已有了掌握,预计他们决无非分的打算。此刻就不再像一路那样过分紧盯这数百人的行动,不知跑到营地的哪一间屋子里去了。院坝里除了几个值勤的士兵外,白天押解我们的大兵竟一个都没有露面。
吃过干粮,大约又过了两个时辰,已是晚上十点钟左右,才从我们进来的路上传来一阵凄惨的呻唤声,掉在最后的两个人,在三名士兵押送下,啷跄走进了这块草坪,那最先倒在路边的满脸胡须的人,在一位同行犯人的掺扶下,几乎是爬行到了这里。他那痛苦的呻呤,撕裂着静寂的夜空,在电筒光的照射下,看见他全身都在发抖,我预感他已难于再活下去。
难道这陌生的草坪,这黑糊糊的四周就是冥间么?天啊;他还只有三十岁,就这么被抛掷在这荒无人烟的草野之中?想到这里便不由打了一个寒战……他似乎想从地上站起来,拚命地挣扎了几下,终于没有爬起身来。见他卷伏着身体,我真难以相信,他是怎样咬着牙关走完这二十里山路,爬进这里来的?
一个便衣提着一盏电石马灯,指挥着两名犯人,把他抬进了牛棚,七手八脚地把他放平在一堆乱草上面,那马灯就挂在他头顶的墙上,在这黑压压的马棚中就这么一个亮点,不一会,一切复归于寂静。
距我睡的铺位大约五米以外栓着一头小牛,当我躺下时,我看到它那睁得园园的眼里,在黑暗中闪着淡绿色的光注视着我。我睡的旁边是一条尿沟,听得见那里面顺沟流淌的屎尿声,空气里弥散着牛粪的臭味,我嗅出那牛粪中还残存着一股山野野草的芳香。
几天的急行军和劳顿,五百号人大多已经入睡,宽敞的牛棚里响着阵阵鼾声。我仰睡在那草铺之上,不知是因为饥饿,还是因为一种恐惧,久久没有入睡,穿过牛棚的房檐望着天边黑兰的夜空,月亮已经升起来了,稀落落的星星伴着她眨着鬼眼,出奇窥视着这牛棚中新来的陌生客人。
早春的夜是那么静,又那么寒彻心脾。当我回想白天看到老鹰岩前的最初印象,鹰嘴般的山石上似乎有一股凶隼的眼光在逼视我,预测将去的地方,脑海里一片恐怖。
第二天清晨,我在半酣中被嘈杂的人声惊醒。好一会我才想到我已经到了甘洛,并清楚地辨识身临之境,急忙睁开眼,看见昨天放置那大胡子的地方正聚着好多人,大家正议论纷纷,几个人正忙碌着。
不一会,四个人抬着一张门板,朝牛棚的出口处走去,那门板上直挺挺躺着一个人。我急忙爬起身来,下意识已经明白,便匆匆的向那门板走去。
果然,昨夜那呻吟了一夜的大胡子,正直挺挺躺在门板上。从与他同调来的人口里知道:他姓彭,原来是台湾高山族人,后来因为在战场上被俘,整偏以后“光荣”地成为解放军,并因战功当上了连长。不久裁员,落户在四川南充市,在工厂当了一名小干部,后来,工厂清理阶级队伍,把他列为国民党的军警宪特,又不知怎么搞的抓进监狱。
这次从南充监狱调出来时就有严重肝病,到了西昌,便发高烧,一直押送到老鹰嘴时,病情十分沉重。挣扎着连爬带滚,到了这甘洛农场的场部终于咽了气!
当他的尸体抬出牛棚,聚集的人越来越多,那些昨天下午押解的武装和穿着便衣的农场管教们,从后面那排宿舍里走出来,驱散着围观的人群。
我呆呆的站在牛棚的出口处,目送着那张越来越远的门板,直到消失在那‘口袋’的出口处。就这样,用门板抬出去,打一个坑,独自埋在这荒山野岭之中了。回过头来看看所有在场的人,此时,一个个都呆呆地面朝着同一方向。
一阵莫明的悲哀再次在我心头揪起,我暗自为他的亡灵祈祷,这是我们这支五百人的流放大军中第一个去上帝处报到的先行者。
他死了,总算免却了后来岁月所受到的磨难,免去活罪也许是一种幸运。
然而,对于站在这里的499名同难者心中,却压着一层阴云。谁如果不能挣扎着,挺过将受到的折磨而殒身在这口袋般的死亡谷里,谁都会同样被无声的弃尸在这荒野。这就是我们进入甘洛农场的第一个早晨,一个异常清醒和永生难忘的早晨。(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