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整天他站在灵堂前,久久不肯离去,今天是他的头七日,他不肯走,怕是儿子回来了找不着他,他静静地守在那,望着儿子的遗照,不发一语。
“黄秘书,你还是上前和董事长说说,别那样站着,他已经一整天不吃不喝了,都这样晚了,也不休息一下。”几个对他死心塌地的员工都非常担心董事长的状况。
他们跟着董事长也有二十年的时间,知道董事长是个照顾家庭的人,即便公司的事再忙,他也准时下班回家,陪伴他的妻子与孩子,但十五年前的某天,董事长却丧失了爱妻,只因替董事长送饭的过程中被酒醉的驾驶给撞了,那时董事长办理完他妻子的后事之后,便继续回来朝五晚九的上班,对于他的态度,大家不会说他无情无义,或许,最大的悲恸就是痛得连一句话也说不出口了吧!
但十五年后,董事长却再一次遭受丧亲之痛,为了音乐梦坚持前往国外进修的林哲秀,却遇上了二十年来规模最大的空难!员工们都不知道该怎么安慰董事长才好,董事长平时是如此的意气风发,此时的他没有了锐气,他沉下一张脸,垮着肩膀,现在的他只是个痛失爱子的中年男子。
“董事长……你休息吧!我们守着就好。”黄秘书也看不过去,他都是知道的,董事长不愿让林哲秀离开,就是怕自己会再度失去至亲……但人终究抵不过一个瞬息万变。
“不了。”他摇摇头,没有多余的话语,所有千言万语全凝成了坚定,他要在这守着,等他回来。
他想他所有的阻拦全都化作推力,将儿子推向死亡的境地,是他……害死自己的儿子,若他不阻止他,那么他的哲秀也不会死了。
※※※
那晚他坐在一旁的椅子上,凝望着他的遗照,他想起哲秀年幼时的模样,他总是带着令人醉醺醺的笑容说着:我最崇拜爸爸了!
轰隆隆──深夜里,窗外震耳欲聋的雷声击垮了他的气度,坐在椅子上的他痴望着窗外,整个魂都被景色给慑住,深蓝黧黑的夜幕低垂,一道道银白刺眼的白光一闪而下,整个天边泛起片片闪烁,如幻灯片播放人生所有的镜头,一亮起就是一幕画面,一熄灭就是一片尘埃……
“我说了!我是不会留下来的!从小到大我都听你的!这次说什么我也要坚持!”他想起他离家前所说的话,那画面历历在目,宛如那是昨天才发生的事。
“你……你是存心气死我!我给你好的!你竟然不要?你告诉我,你能闯出什么名堂?”他拍案怒骂,桌上的水杯被震得溅出几滴水珠。
“爸!这不是我要的!我有我自己的想法!”男子面容俊朗好看,但由于他压抑着激动的情绪,神情显得严肃过分。
“想法?整间公司给你了还不好?你就为了那间破烂的工作室!你说你要做什么音乐!那些都是不入流的……”
“别人都可以否定我!但唯独爸你不行!”一向温而不愠的他,竟严厉声色地重重地拍了桌子一下,力道不小,水杯顷刻被震飞,落了桌面,匡一声,粉身碎骨,碎片反射着灯光,光芒四射将室内切得凌乱。
男子不愿多说,搭起外套便往外走了出去,正当他打开大门的瞬间,后头的父亲怒气冲发,“好!有种你就给我出去!别给我回来!我没你这个儿子!我从来没你这个不听话的儿子!”
男子停下一切动作,回过身看向身后的父亲,当男子的父亲以为孩子是要留下了,他的怒气渐消,正打算开口,男子却垂下眼眸,微微地低着头向他说,“爸……保重。”
他怔愣地看着儿子转身离去,留给他的竟是那样决绝的背影,落下大门的那刻,他无力地跌坐在椅子上,仿佛所有力气都被抽走似的,他不怒,不怒,取而代之的是忧伤,他想曾几何时他们的关系如此恶劣?为何不能好好的商讨?非得这样剑拔弩张的相对,他只是希望儿子哪都别去,就怕他像他母亲那样……
儿子的决然,如他年少时的神情,为了证明自己闯出一片天地的决心……孩子长大了,会有自己的想法,孩子会飞了就会去翱翔,瞬间,他的身影拉得很长,像个步履蹒跚的老爷子,拖着佝偻的身子走向不远的尽头,那片刻,什么都枯朽残败。
※※※
天空泛着幽蓝戚戚的靛色,雷声响遍整个城市,闪电闪过一片阴霾,半晌,淅淅飒飒的雨声诉说着哀凄,风萧萧兮,残叶凌乱飞舞于空中,整个夏夜冷冽地刺骨。
夜深人静,一抹身影出现在灵堂里,那人瞧见椅子上的人正背对着他,来人的步伐轻慢,徐徐地走向他,夜风吹起,他的发丝颤动着,刹那,他停下脚步……怔愣愣地望着,不敢再前进一步。
斑白的鬓发被风扬扬吹起,他从未注意过,原来父亲老了,已经发了白发,身形也有些伛偻,他明白了,父亲再是威严顶天也是会老的,当下有股冲动,想替父亲捻去那一头的白发。
烛火幢幢,父亲像感觉到了什么便回过头,他不禁颤抖了身子,会看见他吗?只见父亲望了身后周遭,什么也没发现的又转过头去,当下他想哭,满腔的悲痛如香槟汽水呼拉呼啦的一涌而出,他走向父亲,就站在父亲的面前,父亲望不着他,而他触不着父亲。
咚!他猛然跪下,抬头仰望父亲的脸……赫然不再动作,他僵直在那里,父亲红了眼眶,眼角湿润着,不忍父亲这样隐忍,他伸手想握住父亲的手,在触碰的那刻他却穿透了,伸手、穿透,伸手、穿透,一次又一次,他紧掐着拳头,怆然垂首,他怎么忘了?他死了,连白骨也不剩。
他从小仰慕的父亲竟在一夕之间老朽成老态龙钟的老人,他长大了,父亲老了,本该是若干年后他守在这里等着父亲,而不是像现在是父亲在等他回来,白发人送黑发人,这就是他的不孝。
“爸……”他的声音有点微弱,只见父亲身形晃动,像感觉到什么,不敢张扬声音,就怕……就怕是错觉。
“哲秀?回来了?我还以为你不回家了。”这才发现,父亲正对着他笑,岁月在他英俊的脸上刻下痕迹,那是温柔如春风温煦的笑。
“爸……我……”对不起,对不起……多少蜿蜒字句无法到达父亲的耳畔。
“我看起来一定老很多了对吧?”父亲突然的一句让他透悟什么,当下他痛哭失声,他的颤着声音说,“不老……爸!你不老!你不老!”
在他出事的前一刻,他脑海里闪过的全是那天他离去后,父亲那哀愁悲痛的神情,他忘不了的,所以他想他得风光回来,让父亲骄傲。然而对于他的离去,父亲不责怪他,只问他一句他老不老。
“是吗?不老吗?可你都长大了,都这样离开了……”
初晨的天幕,是鱼白肚的天光,刹那,他感觉到父亲的手正搭在他头上,轻轻地安抚他,所有的爱在这一刻化作指尖的疼惜,那片刻就算没有跳动的心也备感暖意融融,那是……父爱的温暖。
这种爱不是热烈的,是含蓄的,话语虽不曾轰然猛烈,但心中所有的千丝万绪都乍现开来,实实在在地传入对方的心底。
回忆如走马灯,他凝视着父亲,父亲是他的山,是他的依靠,他多想说,多想说……爸,即使你真的老了,在我眼里你是不老的,不老的,是我永远敬爱的父亲。
当阳光崭露头角,朝阳的微光成一条条黄金线披散在他面前,光线里的尘埃缭绕而升,如金光粒子,望着眼前的一片荒芜,这才老泪纵横,“我老了……孩子,有你在我才不老……”他这一生是妻子和孩子的缭绕,但这样的半生,他已经凋零苍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