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门诊接到一位十四岁的女病人,病历上夹着一张纸条,是家父给我的圣旨,上面写着:“请追踪这位病人,并安排非侵入性的泌尿道摄影”。
翻开病历,这名女孩因为先天泌尿道系统有异常,从小就常常跑医院,定期追踪肾脏功能,尿液检查等等,也算是“老马偕人”了。然而,父亲所写的医嘱,却令我有些困惑。
一般泌尿道摄影有两种,一种是侵入性的检查,必须放置导尿管,打入显影药剂,然后拔除尿管,再让病人自然的解尿,同时间摄影机就喀嚓喀嚓地照。
另一种是非侵入性的摄影,不放导尿管,只从血管中打显影剂,让药物自然流入肾脏,然后再摄影。儿科医师很少安排后者的检查,我就从来没有开过这样的医嘱。
既然不是很常见的检查,我不放心地打电话请教核子医学科的朋友,他跟我说,非侵入性的摄影准确度不高,如果要确认诊断,还是应该要放导尿管,做侵入性的摄影比较准确。
于是我又联络父亲,问他是否写错了,他说没错,就是这样开,我只好照样办理了。
隔天家庭聚会,我向父亲问起这位女孩的病情,不能理解他为什么选择了一个相对不准确的检查。父亲的回答很发人省思。
他说:“设身处地为她想一想,青春期的女孩,被人放导尿管,然后灌药,照相,对她的心理是多么大的压力。
在门诊的时候,我问她做这个检查会不会不舒服,她看着我,用力的点头。我想应该从来没有人问过她这个问题。
“虽然非侵入性的检查比较不准确,但对于她目前的病情,我并不需要知道太详细,只要大概了解一下状况就可以了。医生除了医病之外,也要医心;在可以接受的误差之内,能同时顾及病人的感受,不是很好吗?”
好个令人感动的论述,让我想起半年前,曾经听过台大柯文哲教授的演讲。柯教授说,他一生最引以为傲的不是他医学上的丰功伟业,而是在台大医院内,设置了一个“急诊后送病房”。
这个病房所收治的患者很不一样,都是那些本身已经疾病末期,送到急诊室后决定不予急救,而导致没有病房可去的病人。柯教授说了一个故事,解释这个病房的成立的原因。
他说在云林分院急诊室,有一天一位女儿送她的父亲来就诊。这位老先生本身已经癌症末期,突然间又心肌梗塞,家人一时不知道该怎么处理,只好送到医院来。
急诊医师告诉家属,这样的状况急救其实没有意义,不如就让老伯伯好好走,女儿也同意了。
然而病人不是马上就会去世,急诊医师为了安排病床,联络了整家医院,竟没有一个病房愿意收治,理由是:如果没有治疗的必要,只是为了换一张床躺,不需要这么大费周章搬来搬去吧!
央求了半天,最后外科病房终于勉强答应,老先生就呼噜噜地推到了外科病房。
值班的住院医师一看到这样的病患,心里老大不爽,三更半夜忙的半死,还要替这位“没有治疗计划”的病人询问病史,写住院病历摘要,开住院医令,真的是有够呕。
好不容易把该完成的例行公事做完,没想到病房护士又接着跟他报告,老先生去世了,请他帮忙开死亡证明与死亡病历,住院医师气得七窍生烟。
没想到就在他抱怨连连的同时,老先生的女儿刚好走到护理站。她眼角带泪光,对着医护人员,慢慢跪了下来。
“医生护士,谢谢你们,”她的眼泪扑簌簌地落下,“谢谢你们让我父亲,没有死在乱烘烘的急诊室。”
故事讲到这里,柯教授自己都哽咽了。他感性地提醒台下的听众:“我们医生每天都在面对死亡,到了麻痹的地步,却没有想过:这世界上每一个人的爸爸,都只能死一次。”
医生只会医病,当病人的情况已经无法再更好了,也许变成慢性疾病,或者即将死亡,这时候医生还有存在的必要吗?
如果医生的天职是“帮助人缓解痛苦”,这个痛苦,除了身体的疼痛之外,是不是应该也包括疾病所延伸的心里痛苦呢?
小儿科医师也许不需要每天面对死亡,甚至在“健儿门诊”,所面对的都是健康没有生病的孩子。
但是在照顾孩子的每一个阶段,家长所面临各式各样不同的问题与挑战,其压力并不亚于生病的时候。
我在网路上看见年轻的住院医师抱怨着:“在健儿门诊一直回答妈妈同样的问题,真是有够无聊!”这句话令人想起我父亲与柯教授的精神。
我试着回答那位住院医师:请不要忘记,你所面对的每个家长,都可能是第一次当爸爸妈妈。
他们会紧张,会焦虑,会问一些对医生而言很愚蠢的问题,甚至问个两三次还不了解。
但这都是正常的呀!虽然他们的孩子都没有生病,不用吃药,也不用动手术,此时我们只需要用心聆听,用口安慰,这样做,依然是扮演着一位“医心”的小儿科医师。
台湾也许并不缺乏医病的医师,但能够医心的医师,却是难得。期许自己,能够遵循前辈们的典范,医病也医心!@
摘编自 《身教──黄富源‧黄𪻐宁这对医生父子》宝瓶文化事业有限公司提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