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匆匆穿过人潮，快步往前方走去。假日的东区每个红绿灯都挤满了人，加上在红灯时出现的工读生，更是显得拥挤不堪。

又是一个红灯。工读生就像秃鹰一样在人们身边盘旋，他理也不理，直直看着前方。不是他不体谅人家，实在是这天气热得让人发火。他扳着一张脸，摆明了不希望任何人来打扰他。

穿过红绿灯后，是一间咖啡厅。以前忘了哪个老师说过，在咖啡厅喝咖啡看书的人，无非是希望借此提升自我价值，是要读书给旁人看的。这话说得一点也没错。咖啡厅里面的人不是读书看报、就是拿出最新的iPad把玩，一副高级知识分子的样子。他扫视过这些人，不经意地用鼻音“哼”了一声。

※※※

他在店门口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或者说，熟悉的饰品。

那女人左顾右盼，似乎在等人。她有一头及肩的长发、轮廓分明的双眼、白皙的柔嫩肌肤。但并不是她亮丽的外表使得男人停下脚步，他注意到的是在她脖子上的小小pick首饰。那是一个手绘pick，上面画着满脸通红的小猪，一副怒气冲冲的样子显得愚笨。没有什么特别的装饰，是个相当朴素的饰品。

但他却愣在原地，双眼注视着那个吊饰。

感受到了男人的视线，女人朝他看过来。先是略带困惑，接着转为像是被谁冒犯了的眼神。良久，她忽然张大双眼，似乎也想起了什么。

“小狼？”男人有些不可置信的开口。

听到这个熟悉的称呼，女人两手遮住嘴巴，惊讶地问：“你是……小猪？”

两个昵称一出口，两人都静止了。男人先发出沉闷的笑声，缓缓走向女人：“真的是你！哈哈，我的天啊，要不是那个pick，我还真认不出来。你变了好多。”

“你倒是一点都没变啊，怪物。”女人放下双手，也笑了出来：“从国中开始就是这张脸了，一直到现在都没有变。只有我一个人变老了。”

才没有变老，女人变得更漂亮了。男人心想。多年前，他们都还只是乳臭未干的国中小毛头。那时候她是个小女孩，总是戴着一副过时的眼镜，顶着谨守校规的短发。现在却完全不同。这还是他第一次看到女人化妆，化妆后果然成熟许多，也变得更加亮眼。她现在不再戴着那副眼镜，取而代之的是有点淡蓝色的隐形眼镜。还有以前包覆在朴素制服下的好身材。

不过他没有对女人说这些话，只是讪讪地搔着头。“没有啦，过了这么多年本来就会有点改变，是你记性好。”他眼角余光注意到女人的右手无名指戴着戒指，但并没有多说什么，反而是问：“你在忙吗？要不要喝杯咖啡？”

“呃……”女人有点生硬地回答。“没有空就算了。只是想我们好久没见面了而已。”男人连忙解释。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这么慌张，请人喝咖啡也不是第一次的事情了。

不知道是不是看到他紧张的样子，女人笑了，露出一嘴洁白的牙齿。“好啊，我不急。”

“真的？”话才刚出口，男人就想狠狠咬断自己的舌头。问这什么问题啊？

“真的。”女人低下头，还是笑着。

※※※

男人连忙把手伸进口袋里拿钱包，顺便摸了摸手机。便领着女人走进咖啡厅。点饮料时，她就站在男人旁边。一股淡淡的香水味飘来，掩盖了整间店的咖啡豆味道，他嗅不到其他味道。

“你要喝什么？”

“啊？”男人回过神来，发现女人正直直瞪着他。“喔，我要喝……我要喝拿铁。”他慌慌张张地点了咖啡，又连忙掏出钱包，抢在女人之前付账。“我请你。”他说。

“我自己付就好。”她说。

“没关系，是我找你的，我请你吧。”男人不给她任何反驳机会，迅速地拿钱结账。

每次请客都是这样，两个人都会你请我我请你的推来推去，女人也是。她不愿意平白占他便宜，一直坚持要把钱塞给他。他也像平常应酬时那样，一而再再而三坚持要请客。这样一直到他们坐下时，女人才放弃了请客的念头。

“你现在在做什么呢？”他们就座后，维持了好一阵子的沉默。就像是十几年的时光化成了一堵墙，硬生生挡在他们之间，把所有声音都消去了。男人想了千百个话题来起头，在出口那瞬间却又都硬生生吞了回去。最后还是女人先开了口。

“我在做工程师。”男人有点不好意思地低下头，这真不是个值得骄傲的职业。而且跟以前的他一点都不像！果然，女人惊讶地摀住嘴巴，那动作就跟当年一模一样。男人不由得露出苦笑。她还是跟当年一模一样，变了的是他。“吉他呢？”女孩问道。

“没在弹了，那把吉他被我收在储藏柜里，国中毕业后就没碰过了。有天拿出来时发现弦都断掉了，很好笑吧？当年我玩音乐得那么疯，结果却跑去做工程师。”男人东拉西扯地说着，边说边对自己乏善可陈的人生感到悲哀。

※※※

在那一年，他们都还青涩，却又光辉耀眼的十三岁，青春像是烟火般灿烂、也烟火般短暂。女孩帮男孩挑了一把吉他，男孩则回送一个pick。他们经常把对方的礼物带在身上，但是什么都没有说。没有甜言蜜语、没有勾着小手上下学、甚至连彼此的联络资料都没有留过。就这样默默地过了三年。

青春燃烧后，所残留的最后一点点烟雾，就这么“呼”地一声，随着秋风被吹散了。

他们毕业、他们失去联络、他们各自成长、他们消失在彼此生命之中。过了这么个十几年，他们又偶然遇到。女人变得好不一样，在她眼里，男人又是什么样子呢？他是个没车没房的劳苦上班族，不再像以前那样弹着音乐，那双长茧的手逐渐变成容易酸痛的电脑手。头发短了、人也胖了、肤色也没有以前那么健康，她还觉得他没有改变吗？

他们有一句没一句聊起彼此的生活，就是很有默契地绕开男女朋友那一块。

女人的手机响起，她接起来说了几句话，然后跟男人说：“对不起，我要走了。我未婚夫来了。”

男人没有说什么，推开椅子默默起身。他也没什么可以说的。那年是那年，现在是现在，他们过了这么多年，本来就该不一样了。他从口袋拿出记事本，最后又把它收回去，反而从口袋中拿出名片，双手递给女人。他没有说话，女人也沉默地拿走名片，快步迈出店门。

男人已经不是当年的他了，他现在的的确确有那个勇气可以跟女孩要电话。但他就是做不到，也或许是根本没有那个必要。他拿出手机，按下开机键，果然未接来电有个二十多通。男人慢条斯理地打回去，电话那头传来熟悉的叫骂声：“你去哪啊？领个钱是要领多久？”

男人扬起嘴角，却不知道自己为何而笑。他迈开步伐，连忙赶回女朋友身边。

那是属于他们，从没说出口过，小小的暗恋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