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天清晨,外科医生唤醒我,他以低沈的声音告诉我:“如果小馨的病情还控制不住,那么逼不得已,也只好忍痛‘摘除眼球’了。”
小馨生病后,我们的日子起了翻天覆地的大变化。
这个变化,从每天睁开眼就开始,它一点一滴像是水滴穿石,侵蚀着我们的生活。我多么希望日子还是和从前一样,于是维持多年来的习惯,我仍会送小馨上学,一直到小馨消失在我眼前。虽然生病后,小馨每个月只能上大概十到十四天,其他时间,都只能无奈地待在医院和家里。
以往,送小馨上学后,我会到菜市场逛逛,那是一段我很喜欢且珍惜的时光。虽然我也只是四处走走,再挑家装潢舒适的早餐店,吃份悠闲的早餐,随意翻翻报章杂志。时间会轻轻地从我身旁走过,而我心里的宁静,像湖上的涟漪般,不断扩大,最后将我包围。
那些我所熟悉的摊贩老板或早餐店里的人,从他们关怀的眼神以及欲言又止的表情,我完全明白他们都已知道小馨生了病。坐在早餐店里的我,再也翻不了任何报章杂志。我的一颗心完全悬在小馨身上,即使人不在眼前,我的目光仍会追寻着任何能看到的孩子。
有时,看着其他孩子在雨中焦急匆忙地避雨,我真想过去拍拍她的肩,柔声对她说:“阿姨这里有伞,借你。”
或者,看到有妈妈陪着上学的孩子,他们一路上有说有笑,洋溢着无尽的幸福,我的眼眶也会一阵湿热。
小馨从小就是个爱上学的孩子,在我陪她上学的途中,她总是喜欢嘟起小嘴跟我抗议:“妈咪,我已经长大了,我可以自个儿上学啦!”
为了博取小馨的同情,我总是摆出一脸受伤的表情,对小馨撒娇:“小馨长大后,好像变得比较不爱妈咪喔,但你可是爸妈心中的白雪公主。童话书上的白雪公主,身旁不是都有王子保护吗?现在你身旁又没白马王子保护,万一被坏人掳走,爸爸妈妈一定会担心得吃不下饭,睡不着觉,你忍心让那么爱你的爸爸妈妈这样吗?”
一听我这么说,小馨很认真地低头思考,最后她仰着一张小脸,以非常慎重地表情对我说:“那我们干脆把家搬到幼稚园对面吧!”
我们最后当然还是没把家搬到幼稚园对面,但上了小学后,小馨还是非常执着地对我争取,她要自己上学。
为了拥有更多的胜算,在说服我的过程中,小馨还会振振有辞地告诉我︰“如果在我上学途中,遇到了坏叔叔,我求救的对象,除了导护妈妈,还有一些带孩子去上学的邻居阿姨喔,所以,你和爸爸都可以放心啦。”
其实小馨的话也不无道理。我考虑了一阵子,决定先放手让她试试看,但我也和小馨勾勾小指头,慎重地约法三章。
我答应等她升上三年级,就让她自己去上学,但是在这之前,我会先陪她过马路,告诉她注意两方来车、注意陌生人搭讪等等该小心的事。
令人难过的是,升上三年级的小馨,终于等到可以自己上学的时候,医院却成为她最熟悉和最常出入的地方。
做完第一次化疗的小馨,她的泪爬满脸庞。
小馨的笑容曾是我生命里最明亮、最耀眼的阳光,现在,阳光不见了,只剩下满布的乌云。
那一天清晨,外科医生唤醒我,他以低沈的声音告诉我:“如果小馨的病情还控制不住,那么逼不得已,也只好忍痛‘摘除眼球’了。”
什么,“摘除眼球”?这简直是青天霹雳,这四个字让我全身开始发抖。两只脚再也撑不住了,我瘫软在病床旁的椅子上。
其实,我并不是没有想过会有这么一天,但每当这个念头一闪进脑海里,我就告诉自己,不会的,不会的,小馨只是左眼罹癌,只要我们相信专业的医师,只要我们配合接受治疗,只要我们坚强、乐观、积极,我们不会有那么一天的,老天爷不会那么残忍的。
老天爷为什么要给一个才九岁的孩子这么大的磨难?这是一场人生的试炼吗?但她受的苦难道还不够吗?躺在病床上的她,因为剧烈的疼痛,总是睡不好。看着她时而抽动眉毛的脸,我想,小馨是不是连在梦里,也都噩梦连连呢?
如果小馨真的只剩一只眼睛,她往后的人生怎么办呢?我们又能为她做些什么?
混乱的思绪完全击垮了我,我好想大哭一场啊!
我的呼吸急促,胸口隐隐作痛,医师怎么可以现在就下这样的判断啊?他可知,从他口中说出的即使是再简单不过的一句话,都可能轻易摧毁我们好不容易才建立起来的一点点信心与坚强啊?
我感觉牙齿咬着下唇,可能都咬出血来了。
我尝到一丝血腥味,这味道提醒我,我怎么可以现在就投降、就伤心呢?医师也不过是提出最坏的可能,不一定会成真啊,只要我们持续努力,其实还是有很多的可能性与奇迹。我为什么不能给小馨和自己一次机会呢?
但我该怎么做呢?医疗部分由医院负责,我和小馨爸爸除了配合医院的诊治,还可以帮她做什么?到底要如何做,才能重新找回小馨灿烂的笑容?那曾经温暖我们、让我们觉得世界如此美好的可爱笑容。
“究竟小馨最需要的是什么?”我问自己。
我想起很爱上学的小馨,也很喜欢和同学相处的小馨,总是在学校得到最多快乐与成就感。
每天她放学回家,书包都还没放下,鞋子都还没脱,远远地就听到她已经开始叽叽喳喳,神采奕奕说着学校的趣事,就像只快乐的小鸟。
学校对小馨来说,就像一个能让她欢笑的快乐天堂,那么,要不要让小馨回到学校呢?
我相信“快乐”是癌症患者的最佳良药,如果我们让小馨回到学校,身心都感到快乐的她,会不会其实更有助于复元呢?当她“渴望”回到学校,与同学一起快乐相处、快乐学习时,这份“渴望”,会不会成为她击退癌症,回复健康的最大“动力”?
然而,当我提出这个想法时,我却从大家先是惊讶地张大嘴巴,继而沉默地不发一语的表情给吓到了,难道大家都不赞同我的看法吗?
没错,大家都觉得我太鲁莽、太冒险了。
生病的人,不就是该好好住院休养吗?何况小馨年纪还这么小,她如此奔波,会不会反而对病情更加不利?学校会妥善照顾小馨吗?万一小馨在学校临时有状况,学校根本没有医生或护士,那该怎么办?
其实,自从小馨生病后,在第一时间,学校就问小馨要不要先休学在家,仿佛呼应着学校的看法,小馨的医师也觉得,要不要试试就让小馨在病床边学习,也许是请老师过来或者其他的志工来教小馨课业?而小馨的爸爸也觉得,若小馨回到学校,她能承受得了其他孩子们异样的眼光吗?
我了解小馨爸爸没说出口的心疼,我也知道医师的专业评估并不是毫无根据,我更了解学校的立场,学校害怕无法真正照顾好生病的学生。
但是,如果在小馨身体状况允许之下,我们要不要陪小馨试试看呢?如果她可以有短暂离开医院的机会,如果这份自由,能让小馨更快乐?如果学校的同学带给小馨的不是异样的眼光,而是鼓励与陪伴,那么这些不都是小馨最渴求的吗?
是上天听到我的请求了吗?学校、小馨爸爸及医师,他们最后都同意,愿意让我和小馨努力看看。
当小馨的血球慢慢回升,医师也点头同意后,我刻意挑选了一段时间,想先陪小馨回学校走走。
一来是为小馨重回学校先暖身做准备,二来我也想观察看看小馨对回到学校的反应。而因为希望不要太影响到小馨的心情,我刻意挑选学生都已放学回家的时间。
但小馨在进校门前,步伐却突然变慢了,仿佛有人在她小小又细瘦的肩膀上沈沈得压了下去。
对小馨来说,这是她生病后,第一次踏进校园。曾经是自己那么熟悉、那么喜爱的地方,会不会现在看起来,反而有些不同呢?她会不会担心,自己何时才可以回到这里?她是不是有许多没说出口的思念,对同学、对老师、对学校里的一景一物?
我牵着小馨的手,一起去拜访小馨的新导师。我和新导师聊起小馨的病况。
天边的红霞,美得不可思议,我惊喜地发现,夕阳的一抹红,闪映在小馨的双颊上。
二○○七年一月初,第一次化疗结束后,恰巧很接近小馨期末考的时间,我问小馨:“如果想回学校读书,那要不要从参加期末考开始?”
出乎我意料,原本以为小馨会犹豫,或者会需要一点时间考虑,但没想到,小馨竟然很肯定地马上给了我答案。
她坚定的告诉我:“妈咪,我想去参加期末考。”
那一刻,我说不出有多感动。
即使生了病,即使才刚经历那椎心刺骨、痛苦不堪的化疗,但小馨仍没放弃学习。这也像是让我吃了一颗定心丸,我在心里告诉自己,也许,试着让小馨重回学校,并不是太不理智、太冲动的决定。
但当我看着小馨,使劲地睁大右眼,吃力地趴在枕头上看书准备期末考时,我又迟疑了。
我明了小馨拥有坚毅的意志力,可是她纤细的身躯,不断提醒我,她正无时无刻和病魔对抗着,而我,身为守护她的母亲,是不是反而让她更受苦了?
一阵鼻酸,在眼泪掉下来之前,我赶忙转身。
期末考的第一天,我陪着小馨,准备到学校。
步出家门前,毫无预警的,小馨突然痛哭,她愈哭愈大声,哭得我心都揪在一起了。我好想跟她说:“算了算了,这一次的考试,我们还是别考了,反正以后有的是机会,又何必急在一时呢。”
但我忍住了,静静地陪在小馨身边,我想也许藉由痛痛快快的哭一场,小馨能抒发她心里庞大的压力。
十几分钟后,小馨慢慢地回复了情绪。
我告诉小馨︰“如果你不想考试,我们其实可以和老师商量,你觉得呢?”
没想到,小馨擦擦泪水,她告诉我,考试的文具用品要准备齐全,一个都不能忘呢!
第二天,步出家门前,小馨又哭了,这次看着她哭,我也忍不住想哭。
我静静陪着她,再次告诉她:“小馨,如果你不想考试,我们可以跟老师说,或者,我们可以从下一次的考试再开始,这一次,真的没有关系。我想老师一定也可以谅解。”
可是,小馨却抬起脸,她的脸上还有些泪。她对我说:“妈咪,我今天的眼泪是快乐的!”
是啊,孩子,妈咪也想告诉你,妈咪的眼泪也是快乐的。
摘自《9岁女孩的勇气学堂:我的眼泪是快乐的》宝瓶文化出版社 提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