萃取京剧精华 杨世彭演绎莎剧壮阔
小时候,家里后院搭起的戏台,是他梦想的天地;长大后,他的戏台搭在国际上,导演过七十出戏,制作过近四十出莎士比亚戏剧,杨世彭在壮阔的舞台天空里,萃取中国京剧的细腻与精华,演绎西方古典戏剧的壮阔。
5月5日下午,果陀剧场舞台剧《最后14堂星期二的课》正在台北国家戏剧院为当晚起四天五场的演出进行最后的彩排。舞台导演杨世彭一如以往,西装笔挺,举止从容,散发一股贵族般的气度,也犹似一名王者,引导属于他的舞台世界里的子民挥洒生命色彩。舞台上,杨世彭运用中国戏曲中“一桌二椅”的简单道具,加上时而变化的灯光及幻灯投影,手法简约而写意。演员仅有两人:台湾国家文艺奖得主金士杰及影视名演员卜学亮。
这出自始至终仅有两名演员的舞台剧,从今年2月在台湾首演以来,这是第三次加演,共近三十场次。3日晚间,国家剧院的五场门票剩余不到三十张,4日晚间,五场门票销售一空。杨世彭说:“这倒是在我意料之外,当初我在美国看到这出戏的时候,我说:‘唉呀,这么动人,我应该制作成华语版本来公演。’”
《最后14堂星期二的课》是一出探讨生命、谈论死亡但却充满幽默与风趣的现代剧,改编自同名的畅销书,由 Jeffrey Hatcher and Mitch Albom 编剧,杨世彭中译执导。杨世彭说,这出戏让他想起已故的父亲,和父子间该有而从未有过的交心之谈,不禁凄然落泪。“这出戏既然能够如此触动我心,我相信也能感动华人世界的观众。”而台湾观众果然以感动作为回报:“我看观众在剧场里静静地听、默默地感受,听到有趣的台词,他们在下面笑,动人的地方、悲沧的地方,他们在下面哭……演员谢幕时他们热烈鼓掌大声叫好,让我看了也很高兴。”
这出戏在杨世彭导演生涯中,可算是规模最小的了。他执导过中外名剧及原创剧近七十出,其中一半在美国以英语演出;他也负责制作过近四十出大型莎剧,有十六出由他自导,包括六出由他亲译。“我导的戏都是规模很大的,从没导过一出仅有两人的戏。但是,那也是很好的经验呢!”
系出名门结戏缘
舞台下,杨世彭面容祥和,举止、谈话彬彬有礼,学者风范尽显。舞台上,杨世彭自信而神采飞扬,用不尽的精力,让他始终不断地力求最完美的演出。这就是杨世彭,一位情感充沛、观察细腻的戏剧艺术家。虽然走上戏剧生涯,杨世彭形容当初的开端却是“无心插柳”,虽说如此,命运之神却也早在他幼年时早已开始铺垫这条漫长之路……
出生江苏无锡,父母系出名门。外祖母是李鸿章的小女儿,张爱玲是他的表姐,祖父更是城中望族及工业家,生活非常富裕。父母亲都是京剧票友,父亲唱程派青衣,母亲唱马派老生。杨世彭目视远方,遥想起五岁时坐在母亲的床榻,“妈妈坐在床边跟我削一个苹果,教我唱《四郎探母》,‘杨延辉坐宫院自思自叹’这是第一句,妈妈教我两遍,我马上就唱出来了,她给了我一片苹果……”苹果一片接一片,杨世彭一句接一句地唱。杨世彭手中犹如握了一个苹果,削了一片,递了出去,眼神是陶醉,嘴角挂着满足,这时的他不再是叱咤国际的舞台导演,而是一个缅怀母爱的孩童。
杨世彭也回忆起当时家中富裕的景象,任职无锡县长的伯父生日时,后院里搭起戏台摆上酒席,杨世彭的姊姊在那场合彩串《女起解》,让他好生羡慕姊姊有机会登台。
杨世彭夫妇与昆曲名旦王英姿合影,演出剧目为《长生殿 小宴》。(杨世彭提供)
1948年春,一家移居台北,著名京剧表演艺术家程砚秋的琴师周长华,每周两晚到杨世彭家中说戏并教其父亲拉胡琴,十三、四岁的他因此也学会不少程派青衣的唱腔。后因父亲投资失败,这段“好景”也匆匆结束了。
再续“戏缘”,是杨世彭念了台湾大学外文系以后。大学时期他进入了国剧社,血液里“戏胞”澎湃流动,担任社团社长,拜在姜派名师贾云樵门下,也由老生改唱小生,《黄鹤楼》里风流倜傥的儒将周瑜,《金玉奴》里嫌贫爱富的状元莫稽,《奇双会》里新婚燕尔的官生赵宠,《白门楼》里战败被擒的吕布,都是他擅长的角色。
上天排定的戏剧路
大学生活让他重温“戏”梦,但规划前程,杨世彭可是怀抱“教育家之梦”。毕业前夕已申请到美国印第安那大学的教育系,他计划留美回台后,兴建一所贵族学校,“我想念完教育系,回台湾办像再兴小学(注:台北知名的贵族小学)一样,非常好而又能让我赚钱的学校,这是我的志愿。”
没想到大四时一个清晰而具体的念头突然飞至,选修了一门高难度的课程“论文写作”,改变了杨世彭今后的人生。“那时我就说,我要写“The Technique of Chinese Opera”,《京剧的技艺》。”
当时台大外文系系主任、名教授英千里曾见杨世彭演出京剧,对他颇有好感,自己又是戏迷,于是主动担任指导教授,“他是那么忙的人,居然主动担任我的论文导师,所以我下了很大功夫。”图文并茂的精彩论文后来辗转传至夏威夷大学戏剧系教授手上,杨世彭因此得到该校戏剧系艺术硕士入学资格,并得到“海外运作全额奖学金”(Overseas Operations Fellowship)两千一百美元。
“运气既然那么好,那我就念戏剧吧!”“夏威夷多么漂亮的地方!我到那里去念个两年,一年也可以,就可以转学了,我是这样打算的。”走上命运之神的安排,当时的杨世彭却也毫无所知。
“结果一读,真心喜欢!第二年奖学金又来了,要不要念下去?当然念下去啦!”讲到这儿,双手一拍,两手再一摊,杨世彭臣服又带无辜的神情,好似被戏剧的魅力俘虏了。
中国传统京剧细腻而精粹,为杨世彭打下良好的戏剧基础,再加上他过人的付出与努力,1962年杨世彭以他华裔学生的身份拿到执导当年夏威夷州戏剧比赛剧本第一名作品的资格,登上大学剧场主剧季,作公开售票演出。
隔年,杨世彭导演英文京剧《金玉奴》作为艺术硕士论文,也在大学的主剧场公开卖票演出,票房爆满,并到四个外岛巡演,当时,是夏威夷大学戏剧系的首例。而还没毕业的他就获得“福特基金会全额奖学金”,至威斯康辛大学跟随东方戏剧泰斗A. C. Scott教授继续攻读博士。
“博士论文刚刚写好,马上得到一个很好的工作,要不要去教戏剧、做导演?当然把这条路走下去啦。”杨世彭从威斯康辛大学戏剧系毕业后,获得四个大学的聘约,最后选择科罗拉多大学戏剧系任教。而这时的他也没想到,选择到科罗拉多教学将会让他的戏剧路引上高峰,因为那儿有更大、更广阔的舞台正等候他——科州莎翁戏剧节。“这并不是我设计好的一条路,而是无心插柳柳成荫,一步一步的,好像上天给你安排好,而你不能拒绝的,我就走上这条路了。”
成功挑战高难度剧作
当年美国约有六百个戏剧科系,只有三十多个设有博士班,科罗拉多大学便是其中之一,颇具名望。1967年8月杨世彭从威斯康辛开着车子,载着妻子及三岁的女儿,车后拖着一个小拖车,装着收藏的书籍与家当,到千里外的科罗拉多大学担任戏剧系的助理教授,等待他的是三门课的教学,以及执导剧季的第一出戏。
一年半后,到科大执导的第三出戏,杨世彭选择了德国知名剧作家布莱希特(Bertolt Brecht)的《高加索灰阑记》,这是一出高难度的剧作,全剧九十多个角色,“布莱希特的史诗剧场是很难处理的,这是一个大戏啊!谁都不敢动,因为太大太难了!”但杨世彭明白在要西方世界里受到尊重与重用,他必须加倍付出。
血液里有股甘愿冒险、勇往直前的傻劲,看似任性,也有点不服输,但更多的是自信。“我做到了!这出戏演出反应非常好。”系里一位眼高于顶、自命不凡的副教授,看完这出戏后,在校园里当着学生的面对着杨世彭单膝而跪以表敬意。
这位年轻的中国导演就这样令人刮目相看,学生竞相选修杨世彭的课,请他指导论文。三年后升任副教授,再四年后升任正教授,这时杨世彭还不到四十岁。如此快速的升迁,不仅在华人圈里是异数,在他美国的同事间也无人超越。他在科大执教了廿三年才提早荣退。
期间他译导的英文京剧《乌龙院》曾获1972年美国大专剧赛首奖,在华府甘迺迪演艺中心公演,并由PBS公营电视网全美联播两次。看似顺利的历程,杨世彭不仅抓住了机会,也在竞争剧烈的戏剧领域里卖力的付出,“美国戏剧圈子非常竞争,假使要成功,你做的任何一样东西,不管是小还是大,你都要把它当作百老汇首演那么样的注重。这可能是我做事的一个原则,就是尽我的能力,要做得尽善尽美。”带着细腻而锐利的眼光,慢条斯理的谈话中,杨世彭有着百分百的权威,让人不容置疑。
东西方戏剧功底扎实
尽善尽美的心态,让他在1973年,在科罗拉多莎士比亚戏剧节执导莎翁剧作《第十二夜》,演出不仅缔造了到目前为止最高的上座纪录——103%,也让他得到后续执导莎剧的机会,更让他在1976年就开始执掌科州莎翁戏剧节,担任艺术及行政总监。
上任第一年,杨世彭把前一年58%的上座率,提高到97%左右。执掌十年期间,杨世彭将科州莎翁戏剧节的预算增加了七、八倍,并大大地提高了演出水准及上座率。“他有中国戏剧的底子,他又很幸运地踩进西方古典戏剧的领域,可以说到现在为止,他是极少数具有东方跟西方完全很扎实戏剧底子的中国人。”杨世彭的妻子韩惟全如此说道。
执导莎剧的成就,并没有丝毫消减杨世彭对京剧与昆曲的热爱,导戏、教学之余,他也上阵“票戏”, 1981年秋还拜大陆京崑泰斗俞振飞为师。
1982年,美国美国历史最悠久的莎翁戏剧节“圣地牙哥莎翁戏剧节”的行政总监,曾观赏杨世彭导演莎剧《爱的徒劳》(Love’s Labour’s Lost),看完后他说:“我们剧团正在演这出戏,我看来看去看不懂,可是我看你的戏,我却一清二楚,你的戏远比我们的好。”
“戏剧到最后的话,就像人性最后,是一样的对不对?”韩惟全形容丈夫深切了解西方与东方戏剧的精髓,更懂得如何淬炼:“戏剧要表达给观众的,这里面有技巧,世彭了解东方戏剧的技艺,也吃透了西方戏剧,所以他这个脑子两边正好结合……”不仅如此,杨世彭也行万里路,胜读万卷书,经常带夫人到百老汇及伦敦西区看戏。观赏的戏剧不下千出,其中莎剧大约观赏了约三百五十出,还远至世界上最大也是最优秀的职业剧团英国皇家莎翁剧团观赏了近八十出。韩惟全说:“他前台看戏不算,还到后台看,跟一流职业剧团的导演及设计师交流。”
1987年庆祝科州莎翁戏剧节三十周年,杨世彭邀请到拥有英国皇家莎翁剧团廿八年资历的名演员东尼.邱区(Tony Church)主演《威尼斯商人》里的犹太人夏洛克。该剧十四场公演不仅场场爆满,剧终谢幕时,全场观众起立鼓掌,美国权威莎学季刊《Shakespeare Quarterly》的剧评赞誉有加。
戏剧生涯退而不休
“我导过大概七十出戏吧!各种类型都有,题材都不同,在导演过程中,等于跟这些人物相处,掌握这些题材,对人生多少有些影响。”戏台下,杨世彭多了份感性与学者气度。他说,西方戏剧最始于希腊戏剧,“希腊悲剧严肃的社会意义,对一般的市民说来,对他们的心身,在观剧的过程中都有一种‘洗净’的作用。”他自认执导的每出戏并非都有如此深远的意义,但他认为:“这是艺术生活的一部分,现代的公民除了进博物馆、去公园、去电影院消遣,也应该听音乐、看戏剧、看舞蹈,这是现代公民生活的一部分。假使你不去看戏,你会错失一个相当有意义的文化活动。”
目前退休,定居拉斯维加斯的杨世彭没有停止他的戏剧生涯,仍然到世界各地观赏名剧聆听音乐,偶尔也应邀导戏。2011年5月4日晚间十点多,杨世彭在台北国家剧院里忙碌着,尽管《最后14堂星期二的课》已经在台湾演出了二十多场,但他仍然要求舞台灯光作某些细微的调整。
果陀剧团一位工作人员私下表示,杨世彭导戏时,说话慢条斯理但表达清晰。高龄七十五岁的他,台下像一位慈祥的爷爷,但工作起来精力十足,“他看起来好像一般四、五十岁的导演在工作,比如说昨天好像从早到晚忙到十点半左右,但他还是精神奕奕。”。
舞台杨世彭以自身为例,期勉年轻人敢于逐梦,莫被现实功利主义束缚了自己的天分。(摄影: 丹尼尔 / 新澳门威尼斯人赌场官网)
1961年杨世彭自台大毕业负笈美国,走上不被看好的戏剧路。2010年11月,杨世彭获颁台大“杰出校友”的荣衔,他在校庆典礼上勉励新一代学弟妹不要被社会的功利价值束缚了自己的天分,“假使你们在戏剧方面有特长有天分,趁你们年轻的时候冲一下吧,不要到年老了后悔。就瞧瞧我这个人吧,至少一生没饿饭,还过得相当不错呢。”指着自己,杨世彭幽默地说道。◇
杨世彭小档案
舞台导演杨世彭在莎士比亚故居前。(杨世彭提供)
杨世彭是首位在西方世界长期主掌职业莎翁剧团的亚裔人士,他执掌科州莎翁戏剧节前后十年,让原本仅在美国知名的戏剧节成为世界闻名,杨世彭也因此在美国与英国声誉卓著,极受尊重。
而自1978年起他即应邀担任英国国际莎学会议(International Shakespeare Conference, Stratford-upon-Avon)永久会员,这个深具国际声望学术团体会员不到四百名,杨世彭是目前为止首位的华裔永久会员。
1990年杨世彭自科大提早退休后,便转任香港话剧团艺术总监,台湾知名舞台剧导演赖声川曾推崇杨世彭,“在整个华人世界中,我认为没有一个剧团的组织可以超过香港话剧团。就算里面的组员更换,组织之完善,仍然可以让剧团每年至少做出六到八档戏,而且所有人的潜力都能发挥到极致。这一点一滴,当然是世彭一手创造出来的。”
前后执掌香港话剧团十三年,1998年在香港举行的第二届华文戏剧节亦由他执导的《德龄与慈禧》揭幕,该剧并获香港剧协六大奖项,包括“最佳演出”及“最佳导演”奖。2001年杨世彭自香港话剧团荣休。
尔后,他曾担任北京中央戏剧学院名誉客座教授、国立台北艺术大学“姚一苇剧场美学讲座教授”、国立台湾大学客座讲座教授。他是香港政府“铜紫荆星章”得主,也曾担任台湾国家剧院音乐厅总顾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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