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边一朵云
有阵子,我觉得自己身心俱疲,好想放个长假,但锡安让我像陀螺般转不停。
W老师只给我两句话──吃美食、做运动!
晚上十点整,手机不寻常地响起。傍晚以后,找我的人多半打室内电话,毕竟一个妈妈带着小孩,晚餐时间能到哪去?饭后准备洗澡、吃药和就寝,夜游只能在梦中。宅妈又没客户商洽或同事哈啦,身边剩下的,都是知道我家用电话甚至身高体重的亲朋好友。正纳闷着谁会在这时候打手机,一看显示名称闪啊闪的,我就笑了。
“嘿!老师好!”我精神抖擞的说。
不讳言,我一开始没打算找W老师上课,大家介绍的是L老师。但当我打电话到机构询问L老师的课程,才发现她刚好离职,将由W老师接手锡安的案例。我有点失望,但更多的是挂心,我可不要费财费力但孩子却没学到应学的。听我滔滔不绝地说着对课程与师资的期许,电话那头的W老师温和地建议:“妈妈,你可以先带孩子来一下,让我看看孩子,你也看看我,看我是不是能够让你满意?”
老师连“看我是不是能够让你满意”这么客气的话都说出来了,我意识到自己过于心急,赶紧闭上嘴巴。四处打听的结果,发现W老师也很有名气,心想完蛋了,不知道我在电话里的态度会不会影响孩子上课的机会。
见面那天,我尽量在W老师面前展现温和优雅的一面,有问必答。这几年来,奔波于各大医院和机构的结果,让我可以从锡安出生第三天发现异常开始,一路讲到今日的状况,把所有用过的药一一列出,学过的早疗课程娓娓道来;几岁站立几岁走路,几岁断奶几岁吃饭……W老师偶尔低头写笔记,多半的时间都仔细凝视我。在我一口气讲完之后,她问:“谁帮你照顾小孩?是不是只有你一个人?”
我愣住,啊?有这么明显吗?
她缓缓的告诉我对孩子的看法和学习计划,然后说:“锡安妈妈,你要放轻松,我们的孩子虽然看起来什么都不懂,但是很敏锐。你紧张,孩子感觉得到喔!”
带锡安到各处上课也有几年的时间了,很少有人叫我放松。听到我带孩子做五十遍功课,老师马上说不够,妈妈你应该带他做一百下!随即转述王某某的妈妈每天带孩子练习五百多次;林某某的妈妈跟孩子在地上打滚四小时,只为了要他说一个字;张某某的妈妈握着孩子的手教细部动作,直到她自己得了关节炎,所以王某、林某、张某从不会走到走,不会说到说,不会写到写。我明白老师的用心,深怕妈妈一偷懒,孩子就失去学习的黄金期。但橡皮筋拉久了本会失去弹性,这是物理,是亘古不变的真理。我觉得我永远都做不够,当我坐下吃喝,看着儿子起来玩耍,就会想到某妈妈正带着孩子奋斗,而她的孩子即将成为奇迹。于是儿子被我抓回来做练习,泪眼汪汪;半小时后我捧起冷掉的菜饭,食不知味。
我不知道什么叫放松。放松自己似乎等于放弃孩子,爱自己和爱孩子的界限非常模糊。
然而W老师身上有种潜移默化的轻松。她还是给我功课,但她把教具借我带回家,有几次甚至把手边多的或旧的教具直接送给我。她明白特殊儿的妈妈能有多疲累,就算是一点劳作也占据时间。省下买材料、动手做的工夫,我能够现学现教,每天带孩子练习自然多过五十遍。
她不勉强锡安学习,而是把学习融入锡安喜欢的事物中。做不来的先不强求,尽量以诱发而非逼迫的方式进行。一堂课结束了,我看儿子开开心心,脸上没有泪痕,不好意思却一定得问:“老师,锡安今天有学到该学的吗?还是一直在玩?”
W老师说当然有啊!他还是有挣扎和不配合的时候,这时就带他喜欢的游戏,让他满足一下,转移注意力,情绪过了再回来上课。
有回锡安哭了一节课,整整一个小时,连他最喜欢的玩具都不拿,多次冲向大门执意要离开教室。老师又哄又抱又上课,就是不顺他的意。我问老师,为什么今天不等孩子平复情绪呢?老师边喘气边回答:“今天他是闹脾气啊!不可以鼓励他闹脾气,所以该做的都要做完!”
我不知道每对学生和家长是否认同,但儿子和我是受用的。W老师的放松是为了学习,不放松是为了管教,收放之间都带着判断与智慧。
上课前或下课后,W老师常问我最近好不好,先生这星期在不在家。对于我,她有种“下港人”的亲切。聊私事不是种冒犯,关心你的心情如同问你吃饭了没?后来才发现我俩是同乡,都出自中部小镇,我说原来如此,老师你讲话就是跟其他老师不一样!在北部成家立业已经快三十年了,她笑自己总是摆脱不掉下港人的口气。
有阵子,我觉得自己身心俱疲,好想放个长假,但锡安让我像陀螺般转不停。感叹自己这四年老了好多,体力越来越不行,更没有心力经营孩子以外的生活。W老师只给我两句话──吃美食、做运动!佳肴饱足肚腹,更满足心情;运动使人分泌脑内啡,使人放松,更有助睡眠。她告诉我自己经历婚变、为夫背债的那几年,每天清晨六点就去游泳,吃饭、上班,尽量使生活规律,虽然赚的钱连利息都不够还,她仍然要让自己好吃好睡,相信没什么过不去,而一切也就随着时间过去了。
那段日子养成她运动的习惯,不动就不舒服。儿子送她一辆白色的脚踏车,她为车取名“小白”,还开始练体力,计划何时能够骑小白游台湾。我看着她有如年轻少女的苗条身材,笑着说:“原来老师有练过,难怪你还抱得动锡安!”
“锡安好棒,锡安帮老师练举重啊!”她揉着儿子胖胖的肚子,调侃的答。
锡安不上W老师的课已有半年了,她从来不觉得学生应该一直上她的课,或进入到她所属的日托机构,她提供其他学校的资讯,建议我到处比较,寻找最合适锡安的环境。当我找到了,有点抱歉的跟她谈,她一点也不介意,还提到新学校的某老师很有爱心,要我一定要为锡安争取到她的课程。是她让我们带着祝福离开,所以才能维持友好情谊。
电话那头传来W老师亲切的问候:“嘿!锡安妈妈,你们在哪?这礼拜有没有回中部?”
原来,今天是她第一次独自骑单车从北部一路回中部。她依照地图,自己规划行程,早上八点出发,走走停停,途中如遇优美风景,她就请路人帮她和小白拍照。累了就躺在路边的公车亭小憩,饿了就到便利商店吃点轻食,终于在下午四点抵达老家。
“老师!你办到了!恭喜恭喜!”
“对啊!如果你这周末刚好也回来,我想看看锡安啊!”
我笑W老师,在公园或海边踩踩脚踏车就好了,何需如此壮举。一个女人家这么骑车很危险啊!她说她会保护自己、照顾自己,而且孩子们都大了,单身的她要在生活中寻找乐趣,享受自由。我想起最初见面时,曾经问过W老师为何要进特教这一行。
她感慨的回想:“我以前是幼稚园老师,每一年,总会有一、两个特殊的孩子坐在角落,他们不会跟班上的小朋友一起玩,来幼稚园是因家长不知如何照顾,只好让他们坐在学校打发时间。那个年代,特殊教育还不是很多人做,但我总是想着到底该怎么帮他们。他们不能就这样放空下去,总得教他们一点东西。所以我决定边工作边读书,进修读特教系,慢慢读,那几年读得很辛苦啊!但后来还是拿到文凭了。”
就这样。决定了就去做,做了便量力而为。放轻松不代表偷懒,不勉强不代表放弃。吃得饱睡得好,人生路崎岖难行,却不必痛哭流涕。
W老师约我,下次带锡安一起去找她,她要带我们到一个坐山望水的小餐厅,是她骑小白时发现的好地方。你会喜欢的,锡安妈妈,那里有草坪,我们聊天,还可以看着锡安跑跑跳跳。挂上电话,我想像着青草地和艳阳天,天边飘来一朵云,柔柔地,提供遮蔽与荫凉;白白的,满是无私和安慰。
献给吴碧云老师
摘自《30年的准备,只为你》 宝瓶文化出版社 提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