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节:石板坡看守所(4)
(一)致死人命的批斗会(2)
08号大吼了一声,止住了他的话头:“今天不是来听你诉苦,现在要你交待犯罪动机。” 那年轻人用恐惧的眼光盯着他,害怕又让他从新回到刚才的位置上去。
“真的,我真是为了抢吃的。”他好像在同政府争辩。“一大早,我就像从前几次那样,守在中山路口那家国营食店门口,寻找下手的机会,但是从早晨开始,来这儿买面的都是比我强壮的年轻人,他们都带着盅子,盅上有盖,抢那盅子很不容易,挨顿打什么也捞不到的事已经发生过好几次了。虽然我饿得慌,但只能等机会。到了中午,终于来了一个妇女,三十来岁,她和前面几个来买面的不同,手里拿着的是一个大碗,肩上还挎着一个女式用的手提包。我想,机会终于来了,便紧挨着她,装出也是在那窗口下买面的样子,那女人并没有注意我,她从手提包里取出了一个钱夹,从里面拿出了粮票和钱,从窗口递了进去,不一会儿,从那窗口里递出来了那碗白花花的面条。当她刚接过碗正转过身来的一刹那,我双手一起向那碗中抓去,从那碗中抓着一大捧面条,也不管有多烫拚命往嘴里塞。那女人惊慌地抓着碗,另一只手却狠狠地抓着我的头发,将我的头向那窗口下的墙上猛撞。我挣脱,忽然看到她挎在肩上的挎包,正打在我的腰上,我便毫不犹豫地去抓那包,猛地从她身上拽了下来,没命地往街上跑。后面跟着一大群人,还没有跑出那条街就被警察逮住,挨了好一顿打,便送到这儿来了。”
年轻人一口气便将过程讲完了,08号并没有制止他,按监规规定,犯人是不准相互讲案情的,当然更不允许在这种公开场合讲案情。08号是否得到官方的授意,我不知道。
“胡说,你既是抢吃的,怎么去抢那包?”08号喝问道。“那里面有钱包,有粮票和钱。”年轻人回答合乎逻辑。“胡说,你明明是抢那皮包,你抢面条是虚晃一招,抢包才是你的目的,老实告诉你,今天,你不把抢皮包的目的交待出来,休想过关。”08号终于挑明了“帮助会”的主题和宗旨。听到这里谁都清楚那包里有谁都不能动的东西。年轻人似乎也从一头露水中清醒过来了。他除了看准了那钱夹子里装的钱和粮票,他也许真的什么也不知道。
“说,你为什么抢那包?是谁指使你的?”08号站了起来,向他逼了过去,那年轻人恐惧的望着他,带着哭声哀求道:“我真的是饿极了。我抢面条吃……”他语无伦次起来。
但这并不能挽救他。“那么,你就好好反省吧!直到你想说为止。”号恶狠狠的将他从新推到了那空缺上,并且在他的两膝处重新垫上了两个枕头。
监舍里又从新回到十分钟前的状态,我只见他脸色苍白,整个的炕上已感觉得出他那种剧烈的颤抖。“啊!我说,我说!”年轻人的两腿显然已支持不住了,他的喊声带着恐惧和哀求。08号向他渺视了一眼,并没有理他。
一分钟,两分钟,突然,那年轻人恐怖地吼了一声,直挺挺地仰天翻了下去,在那最后一刹那间,我还能看到他带着无奈和痛苦的脸。接着,便是一声重物坠地时发出的沉闷响声。
全监舍的人不约而同地站了起来,在一秒钟的寂静中,我看见他的头正撞在铁门边上,一只脚还倒挂在炕边。我判断他昏过去了。08号却蹲在炕沿边往下看。“耍什么死狗。”他嘀咕着便下了炕,我看见血已经从头下沁了出来。08号按动了报警铃。
五分钟以后,监门打开了,两个民警将他拖了出去,我最后看了一下他惨白的脸,铁门重新又被重重的关上。
一个不祥的预兆爬进了我的脑子里,我下意识地为他做了一个祷告,心中喃喃念道:“可怜的生灵,可怜的中国小老百姓。”
那小子再也没回来过,外面发生的一切我们都不知道。
我在石板坡看守所经过了十五天,双手才能握笔写字。提审员将我传去的第一门“功课”就是写出材料,交待我写的“反动文章”。我知道,这是认定我“反革命罪”的第二道程序,实际上就是“终审程序”。
重述我的观点这并不是一件难事,但要我“认罪”却难办到。我不需要谁来“帮助”,我没有任何行为可以隐瞒,我坦然地面对法庭,按照我所确定的路子走下去。
“装疯”曾是我被划右派和沦于狱中最无奈时刻用的护身法,我既无力去打倒这种疯狂的专制,又骨鲠于喉不能痛斥这种苛政淫威所苦;既不愿屈从于毛泽东的阳谋,更不屑那跪地叩首,从狗洞中爬出的下流动作,只好用装疯来表达我对现实的愤怒和反抗,宣泄被压抑的痛苦。
在石板坡看守所一个多月的韬光养晦,写成交代材料,准备入狱以后,与当局抗争到底。(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