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节:孙家花园监狱(12)
(七)监狱医院里临死前的饿殍(2)
一个病房七言八语,议论开了,据我所见,在看守所也常有抬进太平间的,也不见送过什么医院,这一个人能从远地送来,证明了他为官的身份。
革命的人道主义还有一条阶级路线管着的,只是他的妻室儿女恐怕此时未必知道,她们的父亲或丈夫住在这里进行抢救,渡过他的最后几天。
不管这个人真是“当官”的也好,或像我的父亲是一个“历史反革命”也罢,这种临终的不幸,未免要勾起面对他的活人们的同情。于他来说,幸好还有一个我为他端水送药,免去了临终时的孤苦无助,我因而联想到我的父亲,倘如也是这般的病危,就不知道有没有人守着了。
接连两天,新来的病员异常的不安,咳嗽呻吟、吐血,不停的呻唤,令整个病房不安。然后是医生的打针、输液,那手脚虽被针头和窜在皮下的药液胀得馒头般浮肿,看着他那痛苦,想到关进来的人,生前受不尽的折磨,为显示政府的“革命的人道”临死还是被弄得这付惨状。
第二天晚上,大概因连续两天的躁动耗废了他仅有的体力,而安静下来,咳嗽也渐渐停止,除急促的呼吸,呻吟也渐渐消失。不料靠门口床位上的那一位中年人却开始恶化,气喘不止,护士忙为他输了氧气,打了针,折腾了一夜到天亮才稍稍平息。
两天两夜没有睡好,我困乏已极,大约凌晨五点便熟睡过去,直到八点钟,送“流汁”的饮事员才将我惊醒,接过流计,我用勺揍近病人的嘴边,他只轻轻地抿了抿嘴,并没有张口,仍在昏睡着。用手瓣开他的口送进了药片,也不知他吞下没有,直到中午时分他突然醒来,伸手接过那白面馒头,像很饥饿很想吃的样子,但终于没递进口中,不一会又沉睡去,这天中午,天气亢热,病房里却一反常态,安静异常。
大家都累了,我也迷迷糊糊地睡去。突然彭的一声,我从迷濛中惊醒,只见我面前这病人左手垂在床沿上,手中拿着的半边白馒头已掉在地板上。右手还按在胸前紧紧的抓着另外半边馒头,双目已经紧闭,骷髅的脸上微微的一种不屑之情,使我感觉到他已经死亡。
忙看那胸脯已停止了起伏,用手触摸他的鼻孔,先前直喘的气也已平息,我俯身贴在他的耳朵,轻唤了一声,他没有任何反应,忙叫来值班医生和护士为他测了脉搏,然后看了瞳孔,最后,将他盖在身上的白布,拉到头顶,蒙上了脸。
我明白,他已去到西方极乐世界了,便从他的右手瓣开那深陷在白馒头中的僵硬的手指,一边取下那馒头,一边喃喃地说:“唉,可怜的人,阴曹地府中是不食人间烟火的,你不必带这人间的吊命粮去见阎王老爷,今天你自由了,从此以后你再也不必为饥饿烦心,为寻觅这烟火食发愁。只可怜你的儿女并不知道此时此刻你死在这里。好在现在你的游魂自由了,即使这监房锁着你的尸身,你的游魂此刻可以去寻找你的儿女亲人了。”
收拾他的遗物才从他的衣袋里得到一封信,那是半个月前他在看守所里写给自己女儿的信,从信中知道,他确曾是航运局的领导,信中他告诉女儿,他已身患不治之病,吐血不止,估计不久将离开人世,在生命最后这段日子,他同意妻子向他提出的离婚请求。也同意女儿和他划清界线,但忠告她,“今天世事险恶,一定要小心处世。”
他的身世我不知道,不管他身前是何许人,但已在囹圄之中,定有他的原因。也许若干年后这妻女知道他如此而赴黄泉,并读到这封临终没来得及发出去的信,有何想法,是该悔恨,还是痛恨?
我呆呆地望着那具被白被单裹着的死者,这具等候火化的躯壳,也不知此刻他出窍灵魂可曾觅到自己的妻儿。忽然我俯下身去将那半边滚在地上的馒头拣起来,与他手中取出的另一半个馒头合到一起,悄悄地塞进了那被单底下的骷髅头边,满足他在临死前那点愿望。
他死去第二天,那靠门床位上的中年人也落了气,凑巧的是他的遗物中,出人意外地的搜出了一封长长的“上诉”。于是,我想到这些死在狱中的人,临终时在他们的口袋里会不会都有些令人费解的遗物?如果把它们揍合起来,未必不是对这个黑暗政治的一份有力控诉?
现在看来,忠告也罢,申冤也罢,都随着死者一笔勾消,其中一定会有许多永远都没说清的沉冤无法见到天日,埋到了浩浩冥府之中了。
病房中不出三天就接连死去两个人,顿时显得一片沉寂,那些卧床者枯瘦的脸上在想些什么?说不定他们就在明天或者后天,也步这两个先行者的后尘,一同去阴司,谁又能料到?
我忽然感到一种死神擦身而过的恐惧,想到我不明不白的被划为“右派分子”,继而又莫名其妙地关进看守所,想到我们全家人的悲惨遭遇,与其等死,也得弄清冤枉的名分。
知道医院的大门外就有邮筒,投递极为方便。被判刑以后曾经有过申冤的想法,现在被那刚刚死去的人所引发,过去一直苦于无法投递,今天便是时候。于是我找到纸笔,开始写下了第一次“上诉”。(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