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导言
这篇游记选自池志征所着的《全台游记》。池志征(1852~1937),浙江温州瑞安县人,光绪十八至二十年(1892-1894)来台任职,足迹遍及台湾各地。光绪二十年(1894)二月,池志征应台东州知州胡传(胡适的父亲)之聘,前往卑南(今台东市)担任幕僚职务,他从凤山县行走三条崙官道(三条崙-卑南道)进入台东州。这条官道即是今日所称的“浸水营古道”。甲午战争爆发后,池志征离台返回故乡。
浸水营古道在林务局的规划下,如今已整修成为“浸水营国家步道”,而一百多年前池志征入台东时写的这篇游记,为三条崙古道留下了珍贵的历史见证。原作为古文,现翻译为白话中文,以方便现代读者欣赏。本文所选插图为日治时期的台湾老照片,与游记原文并无直接关联,仅做为阅读辅助参考与使版面活泼而已。此外,池志征原文以“番人”称呼当时的台湾原住民排湾族,已经不合时宜,本文虽依池文原意而如实翻译,但对原住民并无有任何不敬之意,敬请读者谅察。
(清.池志征原著,Tony翻译)
从台北至台南,过了大甲溪后,就从山地进入了平原。直到抵达凤山,才又遇见山岭,然而山峦都不高。凤山城池很小,但地方广阔,东面、南面皆沿着海岸。
从前凤山县被认为是生番所处的毒瘴恶地,官员们多不敢赴任,而留在府城(今台南市)办公。如今此地的百姓与番人混居杂处,商贩云集,可说是台湾府城的屏障之地了。
十四日,出凤山城,往东行十五里,抵达林仔边(今高雄林园)。这里的土地非常肥沃,有清澈的溪流环绕,绿竹茂盛美丽,景致颇似江南的苏、常、湖三州。妇女都有水汪汪的眼睛,缠着小脚,身体纤瘦,神情妩媚,很有韵味。
过了林仔边,一路都是溪流,每一里路就涉过一条溪,遇到水深的溪流,必须搭乘竹筏渡溪。最后遇到的一条大溪(今高屏溪),溪石焦黑,溪谷崎岖,水流湍急,若突然遇到暴雨,渡溪的人往往会遭到灭顶。过溪之后,抵达东港,在此地住了一晚。
这一天仅走了三十五里路,却感觉好像走了六十、七里路,这是因为众多溪流阻挡行程的缘故。
东港有数千居民,都住茅草屋,多半靠捕鱼为生。凤山县沿海的各个港口,多半狭小壅塞,惟有东港水深二丈,商船进出容易,所以港口繁荣。此地出产的蔗糖,大多廉价卖到我的家乡浙江温州。因为东港与温州隔海相望。
十五日,下雨,两名轿伕不肯走,于是停留在东港。这一天刚好行李船抵达,丁哨官前来见面。中午,天气雨后转晴,我散步到海岸,看见几艘船只,缓缓的驶向我的故乡浙江省,因此勾起了我的乡愁。
十六日,由东港前行约五里,遥遥望见海中有一岛屿,哨官说:“这是小琉球岛,离此地约六十里,岛上有四百户人家,居民总共二、三千人,土地无法耕种五谷,只能以捕鱼,并兼种杂量为生。官府恐怕宵小容易藏匿此岛,于是派驻兵驻在岛上守卫。”
根据康熙时代张给谏的《出使琉球记》记载:“由闽江口的五虎门出海,过梅花所,七天之后,今天船工遥望见海上一座小山,山势圆状低矮,好像覆盖的碗,周遭空矿。”
“又过一天,因吹起北风,船只向南行,向土着询问这座小岛,土着回答说:‘这是小琉球。’往北通往日本,往东则是凶险的大洋,可能会飘向蓬莱、扶桑这神仙住的地方,将不知何时才能西还。”
若照此书所述,那么眼前这座岛屿就是小琉球了(注1)。
续行十五里,抵达萧家庄,这里仅有十几户人家,都姓萧,家境都很富裕,此地出产很多稻米。再行十二里,抵达石头大营(三条崙大营),即是台东州的边界。于是在这里停留住宿一晚。因为我的职务是台东州营府幕僚的总管,因此石头大营的营官谭镇军即派人手持我的官衔木牌列队以礼炮欢迎我的到来。
我本来打算第二天就登三条崙,谭营官说:“由这里过去的几里路,都是凶猛的番社,地点荒僻,人烟稀少,没有多派几个队伍护送会太危险,我必须先通知各分营派员前来支援,以听候差遣。”于是我勉强再多停留一天。
十八日上午,谭营官即派哨官一人、洋枪队二十人、手持刀叉大旗对号各二人,沿途保护我上三条崙。
十五里,抵达归化门营,换另一队士兵继续护送。又十五里,抵达六义社营,再换另一队士兵轮替。又八里,抵达大树前营。在这里住宿休息。
这里的营官欧君说:“从三条崙到这里,山岭虽高,但马匹和轿子都还能通行,但过了这里的四十里路,都是陡峭的岩壁,草木迷茫,没有使用番轿就无法通过,所以我这个兵营的士兵有一半是番兵。”
十九日,欧营官即准备一顶番轿让我乘坐,并由三十名番兵手持枪支及弓箭护行。欧营官又对我说:“由这里去的二 、三里路,蛮烟瘴气很恶劣,森林中几乎整年都见不到太阳,六月天穿棉衣也会觉得寒冷,您必须嘴里含着几个槟榔来袪除瘴气。”
番丁每行数十步,就发出像年老大鹏鸟的长啸声,声音尖锐,如撕裂声,附近山峦都发出回响。续行几步,看见几座迥峰,果然都是峭壁,屡次看见番人指着山壁,互相谈话。抵达这险峻之地,无法坐轿,于是下轿,步行攀爬向上,但不断的跌倒仆地,不得已只好令两名番兵挟着我的手臂带我前进。一路烟雾弥漫,看不见十步以外的人,远近都可听见鹿啼猿吼的声音。
这样子走了十八里,才抵达大树林营(浸水营)。过大树林营之后的十里路,道路两旁都是用双手才能合抱的大树,森林又高又黑,宛如一座山,人走在森林中,凶番往往藏匿在林间用枪箭杀人,每个月都发生好几次这种凶杀事件。番兵每次经过这里,都是炮声不绝。番兵常以番语告诉别人说:“隔隔莫”,又说:“麦溜溜”。隔隔莫,意思就是“小心啊”;麦溜溜,就是“快走啊”。
再行十五里,抵达出水坡营,就开始下岭。下岭的下坡路比上岭还要险峻,我既然无法自己走,只好面山背坐,闭上眼睛,任由番兵扛着我前进。
走了八里,抵达溪底营。溪底的这条溪(今大武溪)也是番地最危险的地方。溪流宽阔达数里,冬天及春天时,河水干涸可以涉水,秋夏两季台风暴雨,往往把人冲卷入海。溪谷两边都是石壁,奇形怪状。狝猿数百只,看见人也不会逃避。
这时忽然听到炮声,大家纷纷举起木板,树林传来震动声。有一名哨兵向我报告说:“前几天,有凶番在这里杀了二人。”这时还没黄昏,却是阴风狂啸,岩壁半黑,四周寂静,我也感到恐惧。于是晚上就回到溪底营住宿。
十九日,出溪底营,沿着海岸行路,北风迎面吹袭,将尘土扬起,吹向天际,惊涛骇浪,拍打海岸,卷起的浪花像山那么高。回头望昨天经过的山区,或在云雾中,或在阳光下,都高耸于天际,真不知道昨天是如何通过的。
到了这里,景色又为之一变。又经过十五里,抵达巴朗卫(台东大武)。又二十里,抵达大竹篙(台东大武乡境内),在此地用餐。又二十里,抵达蛤仔崙。又八里,抵达大麻里(太麻里),这里也是一处大兵营。我在太麻里留宿一晚。
二十日,从大麻营出发,仍沿着海岸而行,走了数里,遥遥望见几名生番,穿着蛮夷的服装,配着刀,骑着牛,高声啸叫而来,我的心情又感到惶恐。
哨官说:“不用担心,这些都是已经归顺的善良番人,前面道路的山脚下一带,有许多茅草屋,都是番人的聚落。”
我从十八日登三条崙,接触恶草,经历瘴毒,通行四百里,攀爬高岭悬崖,下采深谷干溪,如此辽阔的地带,却见不到任何人,直到今日在这荒凉的沙洲茅屋,才第一次遇到当地的番人,则就可以知道这次旅行的危险与辛苦了。
又过二十里,抵达知本营。有四名番兵刚好杀了一只鹿,取出鹿血来喝。李哨官留我用午餐,于是煮煮鹿肉来招待我。饭后,续行约五里路,遥遥望见海中有两座岛屿对峙。
哨官告诉我说:“那是火烧屿(绿岛),岛的周围大约二十里,天气清朗时可以望见火烧屿。看见火烧屿的隔天,必定会起大风。火烧屿离这里约六十里,居民五百余家,商船避风时,有时也会停泊于火烧屿。另外一座岛屿是红头屿(兰屿)。这个岛是番人居住的,他们不知耕稼,以捕鱼、牧羊为生,相貌跟生番差不多,但性情较为温驯。”
他继续说道:“红头屿番人各家将羊群放牧在山上,剪羊耳做记号,并不会发生欺诈争夺的恶行。有汉人来这里从事贸易,带了火枪,他们也知道火枪能伤人,一看见就赶紧躲开。红头屿的番人讲话口音像西洋人的番语,但实在不知道他们发源于何地。岛的周围约五、六十里,岛的最高处只有六、七十丈,而人口还不到一千人。光绪三年(1877),恒春县周有基曾经率领船政学生来到红头屿。”
又行十里,就抵达了埤南大营(台东市)。埤南这地方,面山背海,土肥贫瘠,多砂飞,虽然是台东州的官署所在地,却仅有寥寥几十户茅屋而已,其余像鱼鳞般排列的房舍都是番社。
登高眺望,看见茅芋都高过一丈,大海无边无际。这个地方,若要建城,则没有可以建城的平野;若要开辟埤塘,则没有办法凿出水源;若要开垦田地,则没有可以耕种的土地,而且没有可以移民的百姓。
当初,这里属于人迹罕至,生番居住的蛮荒地区。同治十三年(1874),琉球(琉求)渔民遇台风漂流来到台湾,被这一带的凶番所杀。日本打算为琉球人报仇,其实真正的目的是妄想占领台湾东部。朝廷于是指派大臣沈文肃公(沈葆桢)前来征讨野蕃,并进行开山抚番的任务。
沈公认为台湾前山、后山的海上交通容易受风向影响,而风向无常,一有风向变化时,轮船便无法入港停靠。于是建议由凤山、恒春开辟陆路通往卑南,总共建了三条道路,而以三条崙做为主要的道路,然而这条道路也是左边靠着山壁,右边俯临溪壑,是极为险绝的狭隘山道,必须戒慎恐惧才能平安通过。
我因此感到不解与奇怪,当时官兵开山辟路,披荆斩棘,耗费国家金钱数百万,却仅仅开辟了这三百里没有用途的危险道路及疆域,可说是筹划有所失计了。
(池志征作于光绪20年,公元1894年。Tony翻译,摘录自《台湾古文游记选注》,略有修订。)
日期:2011.05.14
——本文转载自Tony的自然人文旅记//www.tonyhuang.idv.tw/@
注1: 池志征的判断极可能是错误的。当时由闽江口(今福州马尾) 向东七日之航路,是中国前往琉球(今冲绳守礼城)贸易互使的官方航路,张给谏的《出使琉球记》里,土人所指的“小琉球”,应是琉球群岛当中的一个小岛屿,应该不是台湾东港的小琉球。感谢Richy兄提供资料。…Tony补注于2011.10.07
【三条崙古道历史背景简介】
同治十三年(1874),日本因牡丹社事件而出兵台湾,清廷受此刺激,于是转为积极治理台湾的山地。在钦差大臣沈葆桢开山抚番的政策下,清军迅速开辟了北中南三条通往后山的道路。 罗大春开辟北路,为苏花公路的前身;中路为总兵吴光亮所辟建,即今日的八通关古道;南路为“赤山、卑南道”(今称昆仑岰古道),由海防同知袁闻柝率营修筑,于同治十三年七月兴工,同年十一月完成,三条后山道路中最早完工的一条;同时,又开辟副线“射寮、卑南道”。
次年,爆发狮头社反抗事件,清军动用淮军十三营的兵力才平定乱事,但也因霍乱流行而病亡惨重。后来清军将兵力调离,这两条新完成的南路“赤山、卑南道”及“射寮、卑南道”就随之荒废了。
光绪八年(1882),清军重新辟建“三条崙道”,由提督周大发率屯兵三营修筑,后由镇海后营副将张兆连接续,至光绪十年(1884),完成由三条崙至巴塱卫(大武)的道路,全长四十七公里,沿线设有石头营、归化门营、六仪社营、大树林营(后改名浸水营)、出水坡营、溪底营、巴塱卫营、卑南营。并将先前荒废的两条旧路整修拓宽。由于古道起点的三条崙附近有清军的石头营,所以这条新辟道路称为“三条崙道”,是清末前往台东唯一持续保持通畅的官道。胡传、池志征都是走这条道路进入台东。
日治时代大正三年(1914),因排湾族拒缴枪械,而爆发“南蕃骚乱事件”(浸水营事件)。日军于大正六年,依循三条崙道及卑南旧道的路线整修,并调整部分路线,成为“浸水营越警备道路”,全长约四十九公里,即为今日的浸水营古道。
[日治时期台东老照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