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过死亡的幽谷(6)乐村农场里的苦痛经历
二、乐村农场里的苦痛经历
黎明5时许,我与单位的几个“右派”(其中就有原校办公室主任李恩章)一起乘上劳动局派来的汽车,到市中区小什字与外单位20多个“右派”汇合,随后,登上一辆大卡车,于下午6时许到达距离农场30余华里的南川水江镇,当晚宿在解放前一家大地主家的楼上。
3月23日上午八点,到达了乐村农场。
农场在南川县城东与武隆县的交界处,离重庆约200至300公里,是当年我们进军西南时从酉、秀、黔、彭入川后向重庆进军的必经之地。想不到8年后的今天,我这个当年的年轻军官,以“罪人”的身份流放到这里来被“监督劳动改造”。
农场座落在一个山区里,这里山高林密,群山连绵,人烟稀少。除靠公路附近有稀落的居民点外,要翻越几座大山才能见到一两户人家。这里人民的生活非常贫苦,终日喝包谷(玉米)汤度日,气候阴雨连绵,很少见到晴天,是名副其实的“天无三日晴,地无三尺平”的地方。
乐村农场是重庆市委刚开办的一个农场,人员来自“整风运动”后各单位的大批下放干部,他们都散居在山区里那些单家独户的农民家里。
我和另外几名“右派”被分配在四大队。
我们背着行李,跟着带路的人翻越了一座大山,到达一个名叫“一碗水”的地方。这里早住满了下放干部,经来人介绍后,班长(下放干部)指定我们睡在一家农民的猪圈棚子上。顺着梯子爬上棚子时,稍有不慎头就会撞在屋顶上。棚子下层睡猪,上层的木板上铺了些稻草作我们的住处。棚子四处透风,还漏雨。所有人的大小便就在棚子底下的猪圈里,一股股臭气迎面扑来。山上的风特别大,夜里,圈里的猪发出吱吱呜呜的吵叫声,山风吹得棚子左右摇动发出吱吱的声响。遇到大风的夜晚,我们都不敢睡,披着被子坐在草铺上等待天亮。
到达住地的当天下午,我们“右派”们就上山去栽烟。傍晚收工回来,只见院墙上张贴了一张醒目的大字报,上面开列着我们这个班里的“右派”分子名单,这叫“示众”。
名单下面写着:“告诉你们这些‘右派’分子!只准你们规规矩矩,不准你们乱说乱动。”旁边还特别为我“优待”了一片条幅,上面写着:“右派分子王开泰,你要老老实实接受改造,否则对你不客气!”。刚到农场的第一天,我就像林冲发配沧州似的,吃了一顿“杀威棒”。
3月29日下午,农场召开全场大会,场领导在大会上作动员报告,号召全体人员动员起来,进行生产“大跃进”。从此,揭开了“大跃进”的序幕。
会后,大队、班、组、个人,定计划,表决心,写保证,“右派分子”还要单独定出个人改造计划。这时候我的思想非常单纯正统,我不怨党,只认为是崔陷害的我,我想我不是“右派”也应该积极回应党的号召,来炼我的红心(当时的时髦的口号,叫做“对党炼红心”)。我要经得起党对我的考验,这样更有利于我冤案的平反。虽然我已经被开除党籍了,但还是要按党员的标准来要求自己接受群众的“监督”。
其实,我太天真了,这些想法是根本行不通的,因为对“专政”对象来说,劳动改造是强制性惩罚的一种改造手段,其目的是专政对象的思想上必须“认罪”,也就是说,经过劳动改造后,我要口服心服地接受崔振杰诬陷我的那些假材料,承认他给我强加在头上的那些“反党罪行”,那么我这个“右派”就改造成好人了。
这样对我这个“想翻案”的“右派”怎么才能“改造好了”呢?所以,尽管我不顾我腿有残疾,仍拚命的劳动,然而得到得结果却是“不老实”,“想翻案”,反而对我“监督”得更严厉了。但人群并不是铁板一块,也有人背后悄悄问我:“你从小参加革命,身上还有战伤的人,怎么成了反党、反社会主义的‘右派’分子呢?”我回答说:“我现在是黄泥巴夹在裤裆里,不是屎也是屎了!”
对我“监督”得最凶的人恰恰是那些出身成分不好,或者想入党当官的人。特别是一些“右派”或有“政治历史问题”的人,为了证明自己“忠于党”,经得起党对他们的考验,在班里借开“右派分子想翻案”批斗会的机会,把我作为他们向党表忠心的活靶子来射击。本来,同是天涯沦落人,但我的不认罪却成了他们的垫脚石!在这里我初次尝到了“以毒攻毒”的味道。
不久,农场三大队有个“右派”,因不堪忍受这种摧残折磨自杀了,在以后的岁月里,“右派分子”自杀的事件时有发生。
同年4月10日,我再次向沙坪坝区委书记王秀峰书面控诉崔振杰对我的迫害,要求甄别此案。申诉如石沉大海。接着,5月5日我直接上诉中央纪律检查委员会,要求甄别此案。6月3日收到回执,只是证明我的材料收到了而已。
7月9日下午,在全场“大跃进”誓师大会上,我第一次听到了“人民公社”、“公共食堂”、“亩产万斤”、“已进入了共产主义”等振奋人心的辞汇。然而新的高潮的到来,就意味着劳动强度又要升级了,这时候新的口号叫做:“早七点,晚七点,一天干它十二点”。每天除了十二个小时的劳动外,晚上有时还要搞“突击会战”。随着劳动强度的增大,身体的消耗也自然增大,我的饭量更大了,每月的粮食定量只有31斤。那时候我年轻,强化劳动不太可怕,最怕的是肚子吃不饱。牛马吃不饱要叫,而人吃不饱反而不敢说。如果有人抱怨,就会被扣上“攻击社会主义制度”的大帽子。
我们四大队有个“右派”名叫杨昌林,这人长得很魁梧,身材高大,一个月的固定饭卡他半个月就吃光了。有人说他偷吃了别人的一罐饭,在斗争会上被狠狠地斗了一顿。
杨昌林是大学毕业生,原重庆电机厂财务主任。他是我落难时的亲密难友,我们同吃,同住,同劳动,是当时我唯一可以相互倾诉各自内心痛苦和想法的人。他为人正直,从不向上讨好卖乖出卖别人,可惜的是,后来在长寿湖农场他被活活地饿死了。
有一次,我肚子饿慌了,趁班长叫我到农民家里去借农具时,我把身上的一件衬衣脱下来,以四角钱的价格卖给这家农民。这个农民也很老实,他心里有点过意不去,从屋里端出一大碗吃剩下的南瓜汤给我吃。
我们四大队有位姓刘的下放干部,据说他是因为和一位政历不好的女同志谈恋爱,受到组织上的批评,于是他被下放来到了农场。他一直想不通,情绪很消沉。平时,他不爱说话,也不接触其他人,但他对我这个众所周知想“翻案”的“右派”却很有好感。每次集合开饭时,他揣着他分得的那罐饭,有时只吃一半,有时只吃几口,就从人群中走过来将他的饭往我得碗里倒,我心里暗自高兴,多么宝贵的“剩饭”哪!那时的我也没有什么自尊心了,只要能把肚子吃饱就行,时隔50多年了,也不知那位慷慨给我饭吃的刘同志现在怎样了。
8月16日上午,召开全场职工大会,市委宣传部肖副部长来作动员报告,内容是:办场方针改为“大办工业,大炼钢铁”。当大家听到“20年内赶上美国,15年内赶上英国”的豪情壮语时,非常激动。但这个新的目标意味着我们的劳动强度又要大大增加了。果然,新的口号是:“白天晚上一样干,天晴落雨一样干,一天等于20年!”
为了大炼钢铁,建高炉,开铁矿,锤石子,烧焦炭……轰轰烈烈的冲天干劲一下掀起来了!
我被调到运输矿石队,又被称为“备料队”。我们的劳动任务是:有时各班组分头到附近担运矿石到高炉;有时集中打“突击战”,到远处深山里运输矿石,甚至翻越几座大山,常到老虎出没的名叫“扁担崖”的原始森林里担运矿石。有时候我们也锤石子到深夜;有时候白天冒着大雨上山砍伐树木……总之,我们必须保证高炉能“吃饱”。
高炉终于化出了几斤铁水的那天,全场沸腾了!敲锣打鼓,红旗招展,人流涌向场部报喜……今天回想起来,觉得太荒唐了。全场几千名职工,日日夜夜费尽九牛二虎之力,耗费了多少人力、物力、财力,破坏了多少森林资源,才仅仅炼出几斤铁水!正如后来彭德怀元帅所说的“小资产阶级狂热病”到了何种程度!在当时,全然不顾这些,叫做“只算政治帐”。如此狂热没有人敢说个“不”字,只有傻子才不怕当“右派分子”和“右倾机会主义分子”。(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