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过死亡的幽谷(1)一座文字的纪念碑
五十三年前的今天——1957年6月8日——注定是一个永载史
册的日子。
这一天,六月飞雪,乱箭如雨,一场规模空前手段卑劣的坑儒虐杀正式拉开战幕。数十万耿直之士、饱学之君中箭落马,堕入“阳谋”陷坑。
王开泰是数十万不幸者之一。
家破、人亡、妻离、子散;
铁窗、流放、苦役、斗打……
但是,他有幸穿过了死亡的幽谷,并在生命的暮年,将自己二十二年九死一生的斑斑血泪,将自己亲历的那个时代的美丑善恶,汇聚塑建成一座文字的纪念碑——《穿过死亡的幽谷》。
2003年,我初次读到他的记述,几年后,为他修改文稿时又细细品读了每一章节。虽然这些年我采访过上百名右派老人,饱览了那个时代和那一代人的奇冤大苦,但是,王开泰的文字仍然让我悚然心惊、沉思浩叹。
五一技校里“引蛇出洞”的千古奇冤;
水江镇郊外血红夕照下的夫妻永别;
中川劳改营里地狱般的恐怖情节;
乐山街头摄像般的历史展示;
二十二年大悲大苦中人性的曲扭、挣扎;
……
读完,我掩卷长叹:
这是一份详细记录那一段血红历史的珍贵史料;
这是一份真实描述那个时代奇异特征的生动文本。
《穿过死亡的幽谷》不是情节曲折的小说,不是文笔隽永的散文,不是立意高远的政论,它也许文字尚欠精炼优雅,思辨尚缺深邃透彻,但是,它是真相和真实——那个史无前例时代的真相和真实。
当谎言欺骗、假冒伪劣成了一个社会无处不在的特征时,我们太需要真相和真实。
《穿过死亡的幽谷》的内容,主要来自作者当年的日记——在那个片言子语便可招来杀身之祸的年代,王开泰一一记下了每天发生的事,并把日记保存下来,这在数十万右派囚徒中,实属罕见!
眼下,有人认为,反映五七右派的文字已经不少,如无一个更高层次的深入,则既无商业价值,也引不起读者兴奋。还有,在这片伤痕累累的土地上,我们早已“审恶疲劳”。况且,这原本还是一个拒绝触及悲剧,偏爱拥抱乐感的民族。
可是,我认为,在数十年层层堆积的“光荣”、“胜利”、“辉煌”、“伟大”之中,在新一代又被人成功地与历史真相隔离之时,如《穿过死亡的幽谷》的写作,实在不是“太多”。况且,同威烈肆虐几十年,纵横驰骋千万里的浩浩灾祸累累冤情相比,眼下,揭示苦难,反映真相的文字多了吗?
几年前,俄罗斯曾花费几十个小时,一一诵读五万多个死于史达林暴政的不幸者的名字。
没有人觉得它太多太长。
林昭在狱中用血书写道:“每当想起那惨烈的1957年,我就会痛彻心腹,不由自主地痉挛起来。真的,甚至听到、看到、或提到那个年份,都会使我条件反射地感到巨痛。这是一个染满中国知识界和青年群之血泪的惨淡悲凉的年份。”
我们现在,有多少人会一想起1957年,便感到巨痛?有多少人知道到“1957年”带给国家、民族、个人的巨大灾难?眼下,老的一代逐一“谢幕”,带走了一曲曲悲欢离合;而新的一代则满目金黄,看不见一段段千古奇冤。(笔者所教的大学本科生绝大多数不了解五七历史与五七真相。)
庆幸的是,我们有王开泰这样的右派老人,他忍着挖掘旧伤的痛楚,怀着警醒来者的使命,将自己二十二年的血泪经历一点一点吐出来,竖起一座文字的纪念碑,既昭示后人,也让我们永远铭记那些消殒在“阳谋”祭坛上的无辜冤魂。
愿在通往“纪念碑”的路上,青草不再生长。
2010年6月8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