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过死亡的幽谷(24)凄凉的家乡
二、悲喜的亲情,凄凉的家乡
出了旁戈庄,我向北去的一条路走去,这里的一切都变了,我怕走错了路,边走边向田间的农民问路,只有两华里的路程,我好像是走了很长的时间。
走进水西村,我吃了一惊,像是到了一个陌生的地方。
记忆中的房屋、街道、树木等完全不见了,有些地方墙倒屋塌,瓦砾遍地,如果不是东南郊外的那座高大如小山的汉朝时代的秦王塚,我简直难以相信这就是15年前我离开的那个故乡。
我到处转悠,找不到家门。正焦急时,一个中年人打量着我,突然他大喊一声:“你不是王开泰吗?”我这才认出来,他是小名叫“君”的大哥。是我小时候隔墙一个胡同(名叫贼胡同)的邻居。
我喊了声大哥之后,眼泪跟着流了出来,他赶紧向前紧紧拉着我的手,领着我向家门走去,快到家门时,前面走来一个人,他望了我一阵,大哥正要介绍,那人忽然大喊一声:“这不是开泰吗?”,我认出他是我三叔王克宽,我泪水涌了出来。
三叔先把我领到四叔王克仁家,见到了从小把我养大,现已年迈古稀的老祖母。祖母和我都哭成了泪人。随后,闻声而来的有我娘,我五叔,三婶等,见面后彼此都悲喜交加。流出了眼泪。
吃午饭时,三叔拉着我到他家去吃饭。
三叔家住的是老宅子正房,这里是祖父母从小把我抚养大的地方,一景一物很容易触动童年时的情景。此时这里只剩下了三间破烂房子,(而原来是一幢5间的房屋)。里面几件旧家俱还是我童年时代的旧物,我触物伤情,一阵悲伤感涌上心头。
三叔招待我吃的是一大盘热气腾腾的煮红苕(北方叫地瓜),接着我娘也端上来一大碗煮红苕,只有红苕,没有饭菜,我也不便多问。我心里暗想,难道这就是解放15年后的故乡?难道这就是报纸上和歌声中唱的“人民公社好”、“社会主义是幸福的天堂”吗?
老家的现实与我的想像完全不同,一进家门就产生了一个念头,我想,早知如此,还不如回原劳教单位——中川钢铁厂呢。
四叔领着一些似曾相识的人来见我,虽然四叔和娘都将他们一一向我作了介绍,但我还是要慢慢的回忆,仔细的观察一阵后,才能辨认。此时,我才真正体会到唐代诗人贺知章的诗:“少小离家老大回,乡音未改鬓毛衰。儿童相见不相识,笑问客从何处来?”
他们流露出好奇和羡慕的神情,认为我当了“大官”。有人还向我娘祝贺说:“你的‘财神’来了!”
我的神经高度敏感,小心翼翼地观察亲友们对我的看法,还好,他们还不知道我是个“右派”。
娘把仅有的、留着过年吃的麦面拿出来给我吃,三婶子把她舍不得吃的小米饼子以及晒干了的小鱼拿了出来,三叔还把留着过年吃的海带也奉献出来,四婶也把舍不得吃的葵瓜子送来。亲人们把他们最贵重的食品给我,让我深受感动,但我已看出他们已经十分贫困了,一点小米和海带竟成了贵重的礼品。我一一婉言谢绝了。
我知道了家乡和家里的一些情况。
我祖父是饿死的,二叔王克俭也是饿死的。
五叔王克明全家有时到外地要饭吃,勉强维持生命,一家人衣无二件,裤无二条,五叔饿得甚至吃癞蛤蟆。
父亲五兄弟中,生活最好的是我家和三叔家。我家全靠我父亲在诸城林家村中学当教师,三叔家靠三叔在即墨三中当教师,这在当时的农村来说,很了不起,算是有“外汇”的家庭(有在外工作的人叫“外汇”)。
另外,有在生产队当干部的家庭,也可以吃饱饭,“公社”社员们,每年每人有二至三百斤的口粮(粗、杂粮混合),其他一无所有。一个好的劳动力,干一天活的“工分”,折合一张八分钱的邮票钱,而且不能兑现,老百姓辛辛苦苦一年到头收获的东西哪里去了?很多群众敢怒不敢言,见了我,亲人们才悄悄说了些实话。
娘告诉我,我二爷爷家饿得去吃信饭(多年前用砒霜煮的小米,用来洒在田间杀蝼蛄虫),结果全家被毒死了。娘又说,某某人和某某人等都是饿死的,死了还不敢说是饿死的,只能说是病死的,年轻力壮的,有点办法的人都盲流到外地找饭吃去了。我问娘:“饿死这么多人,政府不管吗?”,她说:“这个年代谁管这些,以前还有些大户人家(地主)出来放量救济,现在没有大户人家,都成了穷人了……”
我娘是个没有文化的农村老太婆,我听了她对儿子我说的这些掏心话后,思想震动极大,为什么饿死人政府不管?……我三叔告诉我说,村子东门里有个贫雇农公开骂共产党说:“解放后翻身翻身,把我们翻到沟里去了!过去我帮地主干活不但能吃饱饭,还给钱。”诸如此类的言论,已经到了民怨沸腾的程度了,只是在残酷的“阶级斗争”和“镇压专政”下,老百姓敢怒不敢言而已。
此时此刻我做梦也没有想到我希望的家乡竟是如此凄凉! (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