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穿过死亡的幽谷(23)漫长返乡路

拒绝遗忘 正视历史 支持改革 促进民主
王开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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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遣返回乡,幻梦破灭

一、返乡的路那么漫长

1960年10月12日早上8点30分,火车准时离开重庆火车站。

我的心情非常激动和悲伤,激动的是,很快就要回到离别了15年的故乡,见到把我抚养大的祖父母和其他的亲人了。悲伤的是,我怎样向故乡父老乡亲们交待呢?按理说,我从小参加革命,革命胜利了,我应该是衣锦还乡,可是……

火车离站10分钟,经过黄沙溪交通街17号老保姆的家门口时,我急忙向窗外最后望了一眼她的家门。

这位跟着我四年,面容慈祥,心地善良的老保姆的形象立即浮现在我的眼前,我一阵心酸,几乎流出眼泪。我长叹一声,恐怕今后难以再见到她了。果然,1979年我冤案平反时,她已去世多年。

10月13日早上6点,到达陕南重镇阳平关。阳平关离汉中仅百余公里,我想到女儿和平,她就在汉中她外婆家收养着,一股悲伤、愤慨的情思涌上我心头,我望着窗外的天空,长叹一声,妻离子散,骨肉分离,女儿就在眼前,不能相见。

火车上的供应也是非常困难,在四川上车时,只有长途旅客凭票才供应两餐饭,每人每餐只有四个发糕。出四川后,早上在阳平关车站花两角钱买了一个包谷饼子,一碗清稀饭伴着萝卜咸菜。除此以外,车上和车站冷冷清清,一无所有,有钱也买不到任何东西吃。

这样,更加感到单调和难熬,孤寂中,往事如潮水般的涌上我的心头:我的幼年孤苦,两岁死了母亲,为了改变自己悲惨的命运,投奔了八路军,经过党的培养教育,使我接受了马列主义所谓的真理,参加了共产党,为了马列主义而献身,不惜在战场上流血牺牲,现在“三座大山”也推翻了,而我也完蛋了!

10月14日早上8点20分,火车到达洛阳,下午3点40分到达开封市,这两个地方,在我的历史上都留下了难以忘记的记忆。

我想起1948年3月12日拂晓,我随部队踏着死尸冒着敌人的炮火,在枪林弹雨中从洛阳东门冲进城里,消灭了国民党青年军206师……

想起开封是我血染战衣的地方……

想起当年的那些同生死的战友和老首长……

眼泪涌了出来,我怕身边的旅客看见,只好把头伏在茶几上。

午夜12时,火车到达徐州,因为误点两个小时,没有赶上北去的列车,我只好下车等待明天早上8点30分开往济南的火车。

深夜下车后,我跑了几家饭馆,只买到高粱卷子和包谷饼子。在另一家饭馆里,我意外发现这里有卖包谷面包子,我立刻买了一个,咬了一口,里面完全是地瓜心子,令我很失望。此时已是午夜两点,我说了许多好话,感动了茶馆的老板,花了六角钱,坐在这家茶馆门前的一张竹椅上,一直睡到天亮。

10月15日早上8点30分,北上的火车(慢车)准时离开徐州车站,下午1点30分到达兖州。这里是1947年夏季我军攻打敌军吴化文的地方,那时候,在炮火硝烟中我是一个满怀革命英雄主义的青年军官,我舍生忘死的跟着共产党打天下。13年后的今天,我像个“叫化子”又来到这里时,不过,“叫化子”还不是人民的“敌人”。我却成了“阶级敌人”。此时此刻我的内心是何等伤痛和悲愤!

下车后,我花了三角钱,买了五个地瓜包子吃,刹那间天气骤变,火车在大雨中前进,晚上6点钟列车到达济南。我下车后冒着大雨前往附近饭馆买吃的,因时间错过饭馆已停止营业,只好饿着肚子赶乘7点20分去青岛的火车。

这趟列车上每个乘客可以买一包五角钱的饼干,但我舍不得吃完,留了一半带回家去。我想把这点饼干作为见到我祖父母时唯一一点见面礼。在高唱着“社会主义幸福的天堂”的共和国里,即使是有钱也买不到吃的东西。

火车在黑夜里飞驰,我不时看手表,就要踏上阔别15年的故土了,心里切切地期盼。但我又不知如何向亲人说起我现在的情况。项羽兵败后,“无颜面见江东父老”。我呢?在以往的社会里,一个人受了委屈可以向他的父老乡亲倾诉,而我却不敢向他们倾诉,父老乡亲们也不敢同情一个反党的“右派”分子,如果他们知道了我的身份,一定会和我“划清界线”。此时离家门越近,我的内心越矛盾越疑虑不安。

火车在午夜凌晨3点20分到达了我的故乡——高密。

冷雨凄凄,寒风袭人,人们都还在睡梦中。

我在高密火车站附近找了一个角落呆坐着,躲避凄冷的风雨。

连日旅途奔波,我的身体更差了,全身浮肿,面容憔悴,四肢无力,拉肚子的毛病又犯了。我精神很紧张、烦乱。精神和肉体的双重折磨让我难以支撑,就好像快要到了生命尽头似的。

天亮了,我赶快找旅馆先解决宿、食问题。车站附近一家食堂要7点钟才开门营业,我急忙排上轮子,买了两碗面条吃,之后,又花了六角钱办好住进旅馆的手续。

一进旅馆,我倒床便睡,中午12点才起床,在食堂吃了顿包谷包子,老秤1斤粮票16个,比南方便宜一倍,但是包子里面尽是萝卜樱子,南方叫萝卜叶子而且没洗干净,吃进嘴里不敢嚼,就囫囵吞下去。

下午,我到处打听,在哪里能买到去水西村的汽车票?不料,此地百里内的短途汽车一律停止卖票,以支持“三保”。靠着我虚弱的身体如何能走50多里路呢?正焦急时,旅馆里的一位服务员得知我是个从远方回故乡探亲而且生了病的人,她很同情我,到处打听有没有去水西村方向的汽车。真是“天无绝人之路”,旅馆里正好住着一位运粮的汽车司机,明天一早要去旁戈庄(旁戈庄,即清朝一代名臣刘墉的故乡,距离水西仅二里路)运粮。服务员领着我立刻去见那位司机,求他顺路把我带到水西。我恳求说:“我是一个残废军人,在四川工作。这次回老家探亲,走到郑州下火车时,小偷把我的随身携带的钱包偷走了,好不容易到了家门时又不幸生病了。”说完后,我把我的残废证拿出来给他看。当时的社会很乱,小偷横行,再加上我面容憔悴,看着就像一个生了病的人。司机听后,长声叹了口气说:“好吧,明天一早来上车。”

我感动得几乎流出了眼泪,同室的旅客都称赞那位司机的好心肠。不过,如果要是他知道了我的真实身份,情况就完全不同了。

10月17日天亮前有个插曲,这个鬼使神差的插曲,影响了我后半生的人生历程,改写了我的历史。

那天早上风霜严寒,我拉肚子的毛病又犯了,5点钟起床跑进厕所,遇到同室一位佩戴着铁路局证章的人。他蹲在我旁边问我,“你的手表是什么牌子的?那年买的,多少钱?”我作了回答。当我从厕所出来时,他在院子里等着我,他立即走上来央求我把手表卖给他,这突然出现的情况让我无所适从,我这只山杜士手表跟了我8年,从我在西南军区当军官到现在,是我随身的“患难朋友”,怎么能舍得卖给他呢。他不肯甘休,同他一起的几个同伴们围上来帮他说情,弄得我脱不了身。我忽然想到,我现在已经山穷水尽,囊中空空,见了亲人总该多少有所表示吧,两手空空怎么见人呢?我想了一阵后,答应把手表卖给他,在商定价钱的时候,他的同伴们都帮他向我说好话,我只收了132元钱,他高高兴兴把表拿走了。这件事发生在我上车前10分钟。

事隔50余年,每当我想起这件事,感到这是一个奇遇,如果没有这132元钱的话,我也就无法二次走出家门再回四川,那么我后半生的人生历程将是另一番情形了。一个偶然的因素改写了我的后半生的历史。

早上7点钟,我上了汽车,车上寒风刺骨,司机见我冷得可怜,让我进了他的驾驶室。我突然望见我童年时代经常爬上去玩的秦王塚了,这是故乡水西村的象征啊!我好像是受了满腹委屈的孩子突然见了娘似的,情不自禁泪如雨下。司机见状,笑着劝慰我说:“王同志,你多年没有见到家乡了,心里激动了,可不要伤了身体。”他这么一说,我的眼泪流得更难以止住了。

车行驶到旁戈庄街上停下来,我下车,谢别了司机,拖着虚弱的身体,迈着沉重的脚步,向北走了二里的路程,走进了阔别15年的故乡——水西村,时间是1960年10月17日上午10时左右。(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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