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节:灾难袭来(8)
(五)同弟弟的最后团聚
1957年12月中旬的一天,大约上午11点钟左右,弟弟突然出现在我寝室的门口,他的到来,给我孤单悲伤的心吹来了一阵暖风,同时也带来了更多的忧虑。他手里拎着一个黄色的布包,怯生生地站在门口。见到他,我慌忙站起身来,紧握着他的手,那手是冰凉的。
“你什么时候来的?”
“今天一大早。”
屋里还坐着其它人,不便多说什么。
他打开黄布口袋,说:“这是外婆关照带来的,天冷了,外婆叫你注意不要生病了。”口袋里装着一双旧毛线打织的毛袜、一双新布鞋,还有一张用手帕包好的二十块钱。见到那毛袜,我就知道那一定是她戴着昏花的老光眼镜一针一针织出来的。
中午时分,我便同他去学生食堂吃了便饭,然后牵着他的手,从后校门慢慢走到小龙坎医院,当时我的痔疮结痂还没有合好,那儿还留着我的病床。
小小的病房没有其它人,是我们兄弟俩谈心的好地方,弟弟坐在床前细说我走以后发生的情况。
“自从你走以后,托儿所一连开了许多天批判会,妈妈和陈玉如两个成了批判对象。妈妈的主要问题就是替父亲翻案,会上会下追她交代,特别追问同你的联系,说什么串通大儿子订攻守同盟。上星期起正式给妈戴上了右派分子的帽子,规定她今后外出和投信都必须事先告知组织”。
弟弟说得很慢,像是被什么东西堵着喉,边说还边痛苦地思索。
他才十三岁,从他呆滞的目光中,我看到了他嫩弱心灵上的阴影和莫名伤害。
妈妈会被划为右派,从假期中周生碧的态度和语气中我早就听出来了,本是预料中的事,所以也不太惊诧。
弟弟接着说:“昨天下午,外婆把那黄口袋交给我,还给我五块钱作车费,叫我马上到你这里来一趟。她说:家里情况不好,要你不要回家,也不要再写信回来,她说你的信被周生碧拿到会上当作死不认错的证据。外婆还关照你就在学校过年,好好注意身体,不要同人多说什么。”
弟弟讲完,我们两人都沉默不语,心中感到一种巨大的压力,脑子里一片空白。
天渐渐暗了下来,我忽然想到,过不了几天就是新年了,今年过年肯定不能回家,便建议说:“今晚我们俩上馆子,算是提前团个年,晚上就同我在病房过一夜,明早我送你上车回北碚。”
弟弟眼里闪了一下,点点头说:“好,今晚我们过年”。
我们兄弟俩手牵手,朝土弯方向走去。我们进了一家饭馆,选了一个窗口临江的座位。既是过年,自然要“奢侈”一点,我破天荒地点了五个菜,是弟弟平素最爱吃的砂锅鱼头、蒜泥白肉、白砍鸡、烧白,还要了一小杯酒。因为舍不得剩下,便慢慢地吃,整整吃了一个多小时,直到把五盘菜全部吃光。
吃完晚饭,我们两人紧紧地靠在一起,踩着石板铺成的人行道向沙坪坝逛去。我俩投在路面上的影子渐渐拉长又渐渐缩短,远方隐隐传来如诉如泣的“拉茨之歌”。在一家卖副食品商店的门市部,我买了一小袋花生米、一袋水果糖,一小袋桃酥,仍装在弟弟带来的黄口袋中,嘱弟弟明天带给外婆和妈妈,关照他们,我在这儿一切都好,请他们不要牵挂……。
十点钟左右,我们回到病房。那晚,我们兄弟俩和铺而眠。他已经很累,不一会便入睡,我却怎么也睡不着,望着他童稚的脸,万般愁绪涌上心头。打开临江的窗户,嘉陵江的江风令人清醒、令人断肠……
我没有料到这是苍天安排我们兄弟俩最后的一次相聚,第二日车站的离别竟成了我们俩的生死永诀。(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