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澳门威尼斯人赌场官网7月30日讯】悲悯、平等的胡杰
我与独立记录片制作人胡杰神交已久,近日因撰文纪念惨死于文革的王佩英,终与拍摄王佩英影片的胡杰取得联系,彼此相谈甚欢。此胡杰,即是《寻找林昭的灵魂》、《我虽死去》等片的制作人,2008年香港“华语记录片奖”最佳长片奖获得者。意外的是,胡杰竟也与我神交已久,他说:“银波,你是我敬佩的人,我非常惊讶于你的年轻、思想的深刻、意识的清晰与创作的才华。”仔细查阅发现,胡杰的人际关系极其广泛,非但有拍摄《我们的娃娃》、《公民调查》的艾晓明与之成为最佳拍档,连章诒和、谭作人、姚立法、王克勤、浦志强、丁东、傅国涌、邵建、翟明磊、卢雪松等一大批敢言者,也皆是他的朋友。
胡杰的作品,震撼了千万人的心灵。尤其是《寻找林昭的灵魂》,在当时不少人就已预见其“记录片里程碑”的思想价值。胡杰的勇气与务实,备受民间推崇,被视为良心。早在2008年四川地震初期,成都读书会发起人周钰樵就倡议:“官方已经到灾区来拍电影,接着肯定是全国巡回讲演,搞洗脑那一套。我们一定要让胡杰、艾晓明赶紧过来,做最真实的公民影像,抢救历史。”他说这话时,我在场。周钰樵称艾晓明为“中国四大女杰”之一(另三位是肖雪慧、崔卫平、何清涟),说胡杰“为历史真相和维权运动做了许多人想做而没做成的事”。
52岁的山东人胡杰,曾任空军上尉、新华社江苏分社影视编辑。他当了15年的兵,后来又拍摄了15年的记录片。民间记录片,以追求真实和独立为目的,大致分为三类:时事题材,分为非干预性与干预性;历史题材,主要做口述实录。它的所有细节都有事实证据作为支撑,不是改编、演绎性质的电影;也不是官方电视记录片和新闻追踪,在摄影机后面的那双眼睛里,没有权力意志,只有心心相通的悲悯。胡杰有个习惯,说服受访人,使其彻底信任,如果对方不愿意表达,那就不打开镜头。这种高度尊重他人的平等意识,是诸多影视行业者所不具备的。
一个抢救良心的人
主流媒体视农民、民工为边缘群体,但胡杰认为,这些人其实才是大多数人。在胡杰的镜头里,这些卑微者是有尊严的,胡杰把他们当成与自己一样的人来看待。他拍摄的内容,从孤助的民间画家,到矿工、被拐卖者、媒婆等,一直到文革惨死者及当代维权者。这15年的拍摄之路,有着“质”的渐变。他从关注弱势群体开始,直到碰到文革敏感题材,遂与大批民间人士接轨,把镜头瞄准当下。尤其是2004年开始与关注公民维权的艾晓明合作后,湖南黄静案、广东太石村事件、湖北姚立法现象等,都被拍摄成记录片。灾难深重的中国,本身就是一个“没有最震撼,只有更震撼”的国家,拍摄者的作品纵然在短时间内何其震撼,但很快就被新近发生的更残酷的事件所淹没。
无疑的,胡杰镜头下的诸多故事及人物,都是官方回避、掩盖乃至忌惮的范畴之内。这些以镜头为力量的记录片,通过大陆内部传阅和境外视频播放,一个个“朋友的朋友的朋友”看到作品,赞叹不已,遂口碑高筑,政府当然有压力。从实际效果看,作品中的当事人都是被时代扼杀的牺牲品,他们死的死、冤的冤,被打、被捕、被压制,但胡杰、艾晓明用镜头给这些“伟大的失败者”平反,把真相揭示出来,否定政府及主流媒体的强硬认定。譬如《公民调查》里的谭作人,纵然此后被关进监狱,但镜头里的谭作人却是第一流的好人。如同林昭用鲜血写下“历史将宣告我无罪”,这种历史的证据之一,就是真实的镜头。
胡杰曾寄给我一张照片,照片是浦志强拍摄的。照片中,有两个女人在大笑,她们是谭作人的妻子和与谭作人一起搞公民调查的朋友。笑的时候,恰是谭作人被判处五年徒刑的宣判当天。她们笑得很自信,很勇敢,没有被邪恶打败。胡杰说:“我想,在狱中的谭作人看了这张照片以后,一定会为妻子和朋友骄傲。”胡杰以这种方式,来清除我多年公民维权之后的忧郁、愧疚与恐惧。仅此一件小事即可看出,胡杰是一个内心非常强大和光明的人,如若不然,他不可能坚持拍摄15年,也不可能再继续触碰敏感题材。15年的军队锤炼固然是原因之一,但我认为,事实上他已经看到了大量的苦难、灾难和罪恶,这一切又激励着他唤醒民众的决心。这种唤醒,不一定是声嘶力竭、振臂高呼的,也可以是静水流深,从心灵深处把丧失的良心抢救回来。
坚持独立的代价
与胡杰合作的艾晓明,为拍摄独立记录片付出了代价。她被限制出境,被限制出现在课堂,被限制到大学做讲座,被某些独立记录片影展禁止放映作品。艾晓明说:“我的名字,已经被挂在国保重点监控的名单上。”艾晓明的某些拍摄合作者,也被警察屡次叫去“喝茶”。相对于艾晓明,从表面上看,胡杰似乎轻松一些,他说:“很多年前,警察确实没有找过我。但近几年找过,或许是加强了管理,改变了旧有的工作方式,但不经常找。我觉得他们很正派,并没有预设的恶意。他们代表公权力,对待工作也很兢兢业业。在谈话中,我们保持彼此尊重的态度。我有时也想,也许我很幸运,碰到了文明警察的文明执法。”
在1995年拍摄《远山》时,胡杰因拍摄矿工被矿主嫉恨,最终遭遇“子弹从耳边飞过”的死亡恐吓。在后来,他遭遇过不少非政府的压力,但也躲过了危险。为避免自己被政府定义为危险人物,并保全作品本身的独立性与纯洁性,胡杰不接受国外媒体采访,不接受国外基金。《寻找林昭的灵魂》在民间及海外被广泛赞誉,但胡杰却表示:“这个片子在拍摄之初,我就没有想过要发表。”我将胡杰的某些回避,理解为迫不得已的策略,为了做成事情,不选择主动对抗。他并非“愤怒中年”,在所有的作品中,都不是为揭示黑暗而黑暗、为证明苦难而苦难,相反,我们总能从他的作品中看到不屈不挠的精神和催人奋进的激情。
许多外国人对于中国独立记录片有一种期盼,希望作品能够把矛盾冲突展示得更直接,说白了,就是硬斗硬的愤怒宣泄和誓死反抗。胡杰承认,在这一点上,他让老外失望了,因为这不是他的初衷,他不愿意制造恨,而要树立爱。胡杰说:“我希望我的观众,是真正关心我们这个民族命运的人,是真的对此有所思考的人。”他想到过自己的危险:“我想最多就是把你的东西收了,把你关几年,最多就是这样。”换句话说,有什么大不了的呢?他希望政府能够大度起来,容忍并接纳独立记录片,“我更希望是用法律和制度来做保证”。
拍摄记录片,成本不匪。相对于某种“危险”,更致命的是来自生存的压力。为了凑足拍摄的路费,他不得不为他人拍摄婚丧之事赚钱,有时买了长途车票之后,身上只剩几块钱。为此,他住过一天两元钱的旅馆。他的成就与生存境遇,反差甚大。当然,倘若他愿意放弃某些底线,让自己挣更多的钱,是绝对有可能的。这一点,他与不奔名利而去的实干派人物黄琦、谭作人非常相似。
公民影像的启发
待名气大起来以后,有人为胡杰捐款。胡杰说:“确实有很多感人的捐款故事。在我最困难的时候,一次,在林昭墓地的灵岩山下,一群素不相识的网络朋友纷纷解囊,我瞬间得到5000多元。有一位老人,上千里跑到我家,含着泪把7000元钱塞到我的手中。还有一位甘肃的老妈妈,在一个风疾的街头等到了我,把卷得紧紧的一小卷钱死活塞给我,那是200块钱。我知道她家并不宽裕,而且她年轻就守寡,辛辛苦苦拉扯几个孩子长大。感人的故事,还有很多很多。我受到的眷顾太多了,这本身就可以构成一部记录片。”
胡杰的拍摄,与记者采访、导演拍戏有很大区别,准确地说,他只是一个有着身份证的普通公民,没有官方批文和公干证件,全凭一张嘴去说服受访人。好在民间极待表达的人越来越多,很多人都希望胡杰能去拍摄他们,有遭受政治运动迫害的人,有正在反腐败的人,有饱受屈辱的上访者,有走投无路的下岗者……他们与胡杰之间,形成了委托人与被委托人的关系。
类似胡杰这样的记录片制作人,全中国仅几十人而已。据我所知,另有艾未未、老虎庙等极少数人,能够坚持两年以上的拍摄者可谓凤毛麟角。这种拍摄,多是微观叙事,一个房间,一个人,讲一些事,拿出一些东西辅证,再做后期剪辑、编辑。2003年,柬埔寨导演潘礼德(Rithy Panh)拍摄记录片《S21:红色高棉杀人机器》,该片极为悲凉、沉重,也是采用这种微观叙事的手法。它不同于痛斥专制的宏观政论片,而是着眼于当事人、知情者的零碎叙述,将之编排对照,形成真实效果。
胡杰给许多人带来了启发,越来越多的人也想拍出反映争议性内容的作品,加入公民影像的行列。受工伤的人怎么获赔,罢工的人怎么罢工,患上爱滋病之后怎么办,一个村的选举被怎么操纵,警察怎么抓小姐,异见者怎么聚会,网友被捕了怎么声援,等等,这些就发生在当前的事情,被陆续拍摄出来,并纷纷传到网上,又被纷纷删除,再纷纷续传。可以预见,这批展示镜头之力的公民影像,将愈加流行,成为异于官方的时代见证。那时,我们不要忘记,胡杰是先行者、带头人。
(July 29, 2010, This article first published on “Human Rights in China” Biweekly.原题为《镜头之力——胡杰的公民影像》,本文为底稿版。作者杨银波,独立作家,1983年生于中国重庆,崛起于社会底层,业已奋笔七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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