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现代短篇小说

熊友鱼:新装无端六十年(五之四)

(上紧接〔三〕)

【“愤青”(上)】

臣9:这位农民工兄弟,请这边借一步说话。……我其实跟他们还是有点不一样,只是偶尔会犯点糊涂。我臭老九自认为,总的来说,清醒的时候多于糊涂的时候。不过,最近又有点犯糊涂。有人在我的学生中做了一个社会调查,发现竟有七成的学生赞同西方社会制度,希望司法能独立;又有八成的学生认为三权分立就是好。说实在,我这次可被自己的学生给齁着了。按现行的教育方针,他们是应该全数培养成“愤青”的。可笑我教书育人一辈子,到头来才发现,我自己是最应该接受教育的人。你说这……这……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呀?

民11:这不是秃子头上的虱子——明摆着的事儿吗?但是请你先解释一下,什么是“愤青”?

臣9(于是摇头晃脑起来):哈哈,这个简单,这个简单,——“愤青”者,“粪青”也。一群人模狗样的青年,不分男女,衣冠楚楚——清一色的贺老六式新装。头顶杲杲出日,雄赳赳气昂昂,集体上茅厕,鱼贯而入,各就各位。在悄无声息间,不拉则已,拉,一声令下,霹雳雳,哗啦啦,惊天动地,响彻云霄,所遗一概是青色的大粪,而且常常是一大堆。不但色泽怪异,而且坚如铁石,奇臭无比,弥漫遐迩,经久不衰。

民11:有这等怪事?真是闻所未闻。

臣9:绝对是长见识!还有,不但粪怪,尿也怪。他们的尿色深沉,或青紫如浑浊的脓毒水,或猩红如五星红旗之血污色。其尿气臊臭,较之青粪,有过之而无不及。据白衣天使解析,这是一种特殊的黄胆病,医学上称为“阻塞性黄胆”,特别之处是,拉的屎不黄却青,而小便却带有粪色。此病乃由“奴才基因”引发,不亦明乎?岂不顺乎?

民11:且慢且慢,什么叫“奴才基因”?

臣9:这个更容易,这个更容易。看过“清宫戏”吗?

民11:看过看过。中国人怎么可能没有看过“清宫戏”呢?不是早就说,历史上的汉人全都死光了吗?

臣9:倒不是说汉人全都死光了,只是看“清宫戏”的好处,在于过过“奴才瘾”。此即慑人心魄处。你看,主子放个屁,奴才就会高唱“喳,喳喳!奴才该死,奴才该死!掌嘴,掌嘴!”同时,双膝就像抹了口红的嘴唇,对土地公公一吻再吻,扑通扑通扑通!有时候额头上也抹口红,接吻如捣蒜。这就叫“奴才”,过瘾吧?慑人心魄吧?至于“基因”的意思嘛,就是说这病是从娘胎里带来的坏水儿,又是老爸下的蛆。就这么简单。

民11:好啊,这病是查到根儿上了。

臣9:光有病根还不够呢,必须有“诱因”。“粪青”,也就是“阻塞性黄胆病”的诱因,是病人啃了太多的青草。要知道,这些青草本来是喂牲口用的,他们被喂得太多太猛,当然也怪他们自己贪吃,一时消化不了,结果吃什么拉什么,吃得愈多就拉得愈多。连牛马驴骡骆驼都嘲笑他们呢。

民11:这么能拉,怎么还说他们“阻塞”呢?

臣9:嘿,这是“内阻塞”,属于“外涝内旱”的一类。至于说“内阻塞”的原因嘛,目前尚不知是哪一根筋(经)给阻塞了,据说,手太阳经筋、足少阴经筋都是质疑的对象。但是有人推测说,阻塞的应该是胆管。这是不可能的,因为这些人的胆管早就闭锁了,或者干脆天生缺如。本来不存在的东西,就无所谓阻塞不阻塞了。……这些医学上的事儿太复杂,我们就不用去管它了。总而言之,他们是一群“爱国到粪”的知识白痴,所以我们欢迎这种病,特鼓励他们多多地拉、狠狠地拉、永远地拉,一直拉到地老天荒、日月无光。

民11:这病有治没治?

臣9(斩钉截铁地):明确没得治。但是有一点更明确:虽然没治,却根本不用治。

民11:这也是怪事。

臣9:是啊,别的病,有治没治一定得治。惟有此病特别,不但不用治,还鼓励多多得病。难能可贵的是,这种病以前从来没有出现过。三十年河东,他们没拉过一粒屎;三十年河西,他们拉怪屎,而且霹雳啪啦地拉个没完。这病还会传染呢。甚至于一些中老年朋友,免疫力差了,见风就中,结果被人称为“中老年愤青”,尊称“愤老”,或称“粪老”也行。我再说一遍,这个病虽然怪异,却正是我们教育方针培养人的终极目标,所以“粪青”、“粪老”都有,层出不穷,绵绵瓜瓞。

【“愤青”(下)】

民11:你的意思是,这病既传染又传代?

臣9:是哩是哩。无论男女老幼,不拘富贵贫贱,代代相传。如果说,冰封三尺,非一日之寒,那这病就是:粪青三昧,非一代之痒。虽然计划生育是我们的基本国策,但是对于他们,我们鼓励“繁育”。我们提倡低投入、高产出,一对夫妻,十个八个只管生,换夫换妻也行。同时,鼓励他们“近亲繁育”。

民11:不是说“近亲繁育,其生不蕃”吗?

臣9:这你就只知其一、不知其二了。男女不同姓,其生虽蕃却杂,唯有近亲结婚,才能培育出纯种来。这叫“反向纯种培育法”,是新世纪的重大科技突破。我们的目标是,培育出一株“纯种粪青”基因来,保存到世博会英国馆的种子库去。

民11:这科技方面的事我真的不太懂。不过听你这么一介绍,我还真喜欢上“愤青”了。

臣9:为什么不呢?这是咱中国人的骄傲。不过你喜欢不了“愤青”几天啦。

民11:他们要怎么啦?

臣9:他们没有怎么。只是因为“粪青”“粪中”“粪老”“粪男”“粪女”“粪鳏”“粪寡”“粪姐”“粪仔”“粪叔”“粪婆”“粪姨”“粪舅”……太多了,而且愈来愈多,几个专用名词早已不敷使用,一个集合名词呼之欲出。中国国家语言文字工作委员会(原称文字改革委员会),会同医药卫生部,又经报请国务院批准,漏夜下达了一个紧急通知,说为了满足广大工农兵的文字实践需求,文字改革也要求新、求变、求快、求狠,要跟上时代的发展。为了突出病因,又能贴切描述病症,今后对此类疾病一律使用“愤阉”这个新名词。各级宣传部门必须大力宣传,切实做好新名词的普及和推广工作,为广大“愤阉”同胞热情服务。所以你以后只能喜欢“愤阉”一个词来包罗万象了。

民11:我倒是无所谓。弄不懂的是,就一个疾病的新名词还要大力推广?

臣9:为什么不呢?广大“愤阉”同胞也有个就业和生存的问题嘛,所以要花大力气为他们宣传推广。他们最合适的工作岗位,莫过于“网络阅评员”,简称“网评”。在这个岗位上他们还有一个昵称“五毛党”,你如感到亲切就随便叫唤。因为他们除了基本工资以外,还赚加班费,那是计件工资,在网上每发一则粪帖,记加班费五毛,多发多贴,多劳多得,没有上限。

民11:听说因为经济不景气,“愤阉”又太多太杂毛,现在加班费也调降了,改为“一毛党”了。

臣9:这只是个别情况。我们当然还会给他们发掘新的财源。譬如,有社会活动的需要时,我们就组织

他们上街做苦力,往往是乔装打扮,搞打砸抢之类。此类活动收入不固定,完全看时势和“愤阉”们的运气了。一等运气打扮成僧侣,二等运气打扮成练功人,三等运气打扮成爱国者,四等运气……,唉唉,总之是余项类推吧。这群人也怪,虽然是知识白痴,可干这些活非常称职,尽管没有上过戏曲学校深造,却个个在行,演什么像什么,所以对我们非常有用。别看“清宫戏”里的公公们都是点头哈腰的,可真要大打出手,那股子“阉劲”还是挺可怕的。

民11:何谓“阉劲”?

臣9(咳——咳——,脆生生地清了一下嗓子):“阉”者,奄也,蔫也,陷也,险也。盖伤残之人,无论从生理上、心理上讲,均有一个代偿机制存在。这种代偿机制,在我们日常生活中屡见不鲜。譬如聋子说话,特别地大声,瞎子算命,能够透视前身后世,……。

民11:说得太对了,我隔壁邻居……。

臣9:你隔壁邻居没错。可我的兴趣是,“愤阉”的代偿机制特别地强烈,可达疯狂、盲目的程度。其疯狂,可以超越造成其伤残的原始肇力。其漫无目的,足以伤害社会的方方面面、角角落落。代偿机制一旦运转起来,当事人立即进入魔幻世界:面红耳赤,心醉如痴,吼声似雷,力大如牛,忘乎所以,死而无憾,面对龙潭虎穴,视死如归。真的是不可理喻,难以自制。与此同时,他们还会一本正经地傻笑,面如京剧脸谱,动作富有摇滚乐、踢踏舞的节奏感。

民11:对对对,我亲身经历过这种场景。就在我家附近,那天我下班回家……。

臣9:俯拾皆是,司空见惯。所以我说“阉劲可怕”,就是基于这个道理。我们要对他们理解宽容,也是基于这个道理。而最最硬的硬道理是,代偿机制虽然对社会大众造成钜大祸害,但是对我们而言,有百利而无一害,必须善加利用,此之谓中国特色也。(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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