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米灰色雨衣的男人,再次核对手上的名单。
“等等,”他说,“还少个小孩,一个男孩。”
他念出男孩的名字。
女孩的心猛跳了一下。母亲望着她看,她迅速将指头放在唇上。男人们没注意到她的动作。
“男孩在哪里?”男人开口问。
她扭拧双手,往前站出一步。
“我弟弟不在这里,先生,”她用道地的标准法文说,“他在月初和几个朋友一起离开,到乡下去了。”
穿米灰色雨衣的男人审慎打量女孩,然后向警察抬了抬下巴。
“进去搜公寓,动作快。或许那个父亲也躲起来了。”
警察搜索房间,笨手笨脚地拉开所有的门,还检查床下和衣柜。
他们吵吵闹闹地检查公寓,在房里走来走去,女孩趁男人背过身子的时候,将钥匙拿给母亲看。她无声地说:爸爸会上来找他,爸爸等一下就会上来。母亲点点头,好像在说:好,我知道弟弟在哪里。但母亲却皱起眉头,用手比划出钥匙,像是问着:你要把钥匙留在哪儿?爸爸怎么会知道钥匙在哪里?这时,男人突然转身盯着她们母女看,母亲不敢动弹,女孩则吓得开始发抖。
他瞪着两人看了好一会儿,接着突然关上窗户。
“行行好,”母亲说,“里面好热。”
男人笑了。女孩觉得自己这辈子没见过如此丑陋的笑容。
“我们得关上窗户,女士,”他说,“今天稍早,一名女士将孩子从窗户扔出去,然后再自己跳楼。我们可不想再看见这种事。”
母亲什么话也没说,女孩恶狠狠地瞪着男人,真是恨透他了。她憎恨他泛红的脸、油亮亮的嘴、死鱼般冷漠的双眼,甚至连他低戴毛帽,双手反扣在背后,跨步站在屋里的方式都让她感到厌恶。
她恨透了这个男人,这似乎是她第一次感觉到这么强烈的恨意。学校里有个讨人厌的男孩丹尼尔,老是对她口出恶言,放肆批评她父母说话的腔调,然而女孩对丹尼尔的嫌恶,远不及对这个男人的憎恨。
她听见警察还继续粗手粗脚地搜索室内。他不可能找得到男孩,壁柜藏得十分巧妙,男孩很安全。他们找不到他,绝对找不到。
警察回到外面,耸耸肩,摇了摇头。
“里面没人。”他说。
穿雨衣的男人将母亲推到门边,开口要公寓的钥匙。她一言不发,递了出来。一行人走下楼,母亲手上提着塞满衣物的袋子,行进速度缓慢。女孩相当焦急,不停地想着她要如何把钥匙交给爸爸?要放在哪里?交给门房好吗?还这么早,门房太太起床了吗?
说也奇怪,门房太太不但已经起床了,而且还等在自家门后。女孩注意到她脸上有种幸灾乐祸的怪异表情。她不了解,门房太太为什么完全不直视她们母女,反而只盯着两个男人看,把她们当作陌生人。妈妈对门房太太一直都很友善,偶尔还会帮她照顾小女婴苏姗,在苏姗肚子痛的时候耐心万分地哼唱家乡小曲;小苏姗爱极了这些曲调,总是能安然入睡。
“你知不知道男主人和小男孩在哪里?”警察询问门房太太,并将公寓的钥匙交给她。
门房太太耸耸肩,仍然没有看向这对母女,急忙将钥匙收到口袋里,女孩不喜欢她贪婪的举止。
“不知道,”她回答警察,“我最近没怎么看到男主人,也许他带着孩子躲起来。你们可以去地窖或顶楼的佣人房找找看,我可以带你们去。”
小屋内的女婴开始抽噎,门房太太回头看。
“没时间了,”穿雨衣的男人说,“我们得继续行程,如果有必要,再回头来找。”
门房太太转身照顾哭泣的女婴,将她抱在怀里。她表示自己知道隔壁另有其他几户人家,还不屑地说出他们的姓氏。女孩觉得门房太太说话的方式,就像脱口说出永远不该出现的脏话。
6
贝德朗终于收起手机,将注意力转向我,露出所向披靡的招牌笑容。我实在不明白自己当初怎么会嫁给这样魅力难挡的丈夫?多年前,我们在法属阿尔卑斯山区的滑雪胜地高雪维尔(Courchevel)初次相见,那时候的贝德朗身形瘦长,还像个大男孩。他现在四十七岁,体格健壮了些,男性气概十足,法国男人风度翩翩的吸引力表露无遗,越来越优雅,仿佛越陈越香的好酒。反观我,青春岁月早已迷失在故乡的查尔斯河和巴黎的塞纳河之间,迈入中年后更称不上动人。如果说初生的华发和皱纹彰显出贝德朗的英挺,那么对我来说,只造成了反效果。
“你觉得如何?”他漫不经心,用占有欲十足的手掌贴住我的臀部,丝毫不介意合伙人及女儿的目光。“怎么样,是不是好极了?”
“还真棒透了,”柔伊的话就像回音,“安东尼刚才告诉我们,需要彻底整修,也就是说,我们可能再过一年就可以搬进来住。”
贝德朗大笑,笑声介于狼嚎和萨克斯风的音效之间,具有奇特的感染力。这就是我丈夫最麻烦的特点——令人上瘾的魅力,而且他还喜欢加足马力施展。不知道这个基因遗传自什么人,是我的公婆——爱德华和柯蕾特吗?这对夫妻教养品味俱佳,学识渊博,却不算迷人。贝德朗的妹妹西西和萝儿举止合宜,从不失态,但也只有在非笑不可的时候才会展露笑脸。我猜,这股魅力应该来自叛逆又不服输的奶奶。
“安东尼太悲观了。”贝德朗笑着说,“我们很快就可以搬进来,工程虽然浩大,但是我们会安排最好的人手。”
我们跟在他身后,踩着咯吱作响的地板走进面对街道的起居室。
“这堵墙得拆掉。”贝德朗说道,安东尼点头同意。“厨房要拉近一点,否则我们的贾蒙小姐会觉得‘不切实际’。”
他用英文说了这句话,淘气地对我眨眼,一边还用双手在空中比划引号。
“这公寓真不小,”安东尼有感而发,“相当大。”
“现在的确如此,但早年不是这样,”贝德朗表示,“在我祖父母的那个年代,日子不算宽裕,祖父在六○年代赚到钱后才买下隔壁的公寓,打通成一户。”
“这么说,祖父小时候就住在小公寓里?”柔伊问。
“没错,”贝德朗回答,“就这一小块地方。另外那头是我祖父母的房间。公寓当初真的很小。”
安东尼仔细轻拍墙壁。
“嗯,我知道你的想法,”贝德朗露出微笑,“你想要打通这两间房间,对吧?”
“没错!”安东尼承认。
“这想法不错,但是得好好研究。这堵墙不太好处理,壁板很厚,我稍后会带你看,里面还埋有管线,不像外表看来这么简单。”
我看着腕表,两点半了。
“我得走了,”我说,“和乔许开会。”
“柔伊怎么办?”贝德朗问。
柔伊翻了个白眼。
“我可以——比方说——搭公车回蒙帕纳斯。”
“不用去学校吗?”贝德朗说。
又是一记白眼。
“老爸!今天是星期三。星期三下午学校没课,你还记得吗?”
贝德朗搔搔头。
“以前——”
“以前是礼拜四,礼拜四不必上学。”柔伊替他说完。
“法国的教育体制真荒谬,”我叹了口气,“星期六早晨还要上课!”
安东尼同意我的看法。他的儿子上的是私立学校,周六早晨不必上课。但是贝德朗和他的父母一样,对法国公立学校怀有根深柢固的信心。我本来希望柔伊能进双语学校就读,巴黎有好几所这样的学校,但是堤萨全家都不肯让步。柔伊是生在法国的法国人,得进法国学校,于是她现在的学校是卢森堡公园附近的蒙田中学。堤萨家族根本不记得柔伊的母亲是美国人。还好,柔伊的英文无懈可击。我一向和她用英文对话,她也常到波士顿探望外公外婆,在巧莱阿姨位于长岛的家中度过大半个暑假。
贝德朗转身看我,露出令人担心的闪烁眼神,这表示他接下来如果不是风趣幽默,就是要转变成尖酸刻薄;当然,也可能两者皆是。安东尼专注检视自己脚上饰有小穗的皮质便鞋,显然他也知道这个眼神的含意。
“喔,是啊,大家都明白贾蒙小姐对我们的学校、医院、永不休止的罢工、过长的假期、下水道系统、邮务效率、电视节目、政治,还有满街狗屎的看法。”贝德朗对着我亮出一口灿烂雪白的牙齿。“我们都会背了,法国的缺点多不胜数,不是吗?我真想住在美国,处处都干净,每个人都会随手捡狗屎!”
“爸,够了,你真没礼貌!”说完话,柔伊握住我的手。@
摘自《莎拉的钥匙》宝瓶文化提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