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哈尔滨市第一看守所】
———2008年11月30日———
判决下来后的十天是上诉期,过了上诉期就要被调到三所去,在那里每天都要编亚麻垫子,大家都担心眼神不济的我会天天挨打,他们讲了三所的可怕场面,干点活倒没什么,再把我打坏了太不上算了,我每日都愈加心焦。
我知道自己要离开301了,把被褥之外的东西都分给了大家,监号里没有取暖设施,全靠着被褥。兄弟们实在是太缺少物资了。有十几个人托我出去后给家里传信,我都一口答应下来,我觉得他们都没有机会见到亲人了,我就当是他们去看看他们的父母吧,但是我没有完成任务,不是因为我不守信用,而是里面的情景实在无法实说,我除了用电话安慰一下亲人们的情绪之外,我什么都不想说,因为说了也只能增加亲人的痛苦。
在跟大家依依惜别的日子里,又有两个兄弟再也见不到了。“权子”又得了重感冒,他单薄的身体本来就十分脆弱,现在更是脸色纸白、颧骨突出,蹲在地上不停的呕吐。他坐在第一排的位置,跟管教报告:“张管教,我有一点事情要说,有时间提我一次吧。”张管教立时暴跳如雷:“我他妈的刚来上班,忙都忙不过来,那还有时间照顾你,你感冒也不看个火候,我放你出来看病,不知道自己姓啥了吧!”我为“权子”捏了一把汗。
做手工活把他戴镣子的部位磨烂了,贾坤不让他继续干了,他一整天直勾勾地望着窗外,或者默默地对着墙角发呆。“权子”二十八岁,像这类出生于地位卑微家庭的孩子,漂泊不定的生活得不到任何保障,唯有一帮同甘共苦的小兄弟。
“权子”举着一双鞋吹掉上面的灰尘,用了几乎半个小时,又拿起一条手巾摘上面的毛毛,用了几乎半个小时,一切准备停当,他开始在茅坑里蹲着,用了几乎一个下午,只要不想起来死亡,好像做什么事情都无所谓。
一个赤条条的生命在监狱生活中揉搓成一种形状,已经很难分辨得出哪个是人、哪个是物。不知道从什么时刻,他开始用花花绿绿的塑胶纸叠一个个小星星,一个个五彩的梦被投入了可乐瓶里,他才有了一点人气。
在“权子”最后的时光里,两个姐姐每隔一段时间就给他存一笔钱,家盛万贯难养一个刑事犯,更别说他的姐姐都是农民。所以省高法的二审和送到北京的复核都没有任何意义,法定程式对一般老百姓只是一个过场而已。
“权子”算一个有善心的人,每次吃东西都给“贱贱”一点,其实杀人犯们的人性都不是那么差,有的很老实本分,有的很胆小慎微。“李鹏”在跟女朋友的前夫争吵的几分钟里,激动中无意识地用西瓜刀砍死了对方;上高中的纨绔子弟“小龙”因为看不起一个人抽《红山茶》烟,几脚踢死了对方。
共产党执政创造了一个太过离奇的江湖社会,“大成”之后第三天“权子”被拉,回想起当时的情节历历在目,张管教突然开门:“靠边!”我们都下意识地向后退缩到铺上,张管教:“张国权,出来!”我根本没有意识到怎么回事,“权子”就在身边从容地走了过去。
随后,铁门“嘭”的一声关上,那个瘦弱的身躯连衣服都没来得及换上,就消失在走廊尽头。他走得如此匆忙,甚至没有跟大家道别,他的父母都已经死了,亲人一个也没来,他略显苍老的脸上还保持着冰冷的表情,他并不恐惧离开这个冰冷的世界。他如同一株野草般地生长,又如野草般无声无息地枯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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