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常常想起我的妹妹──在她赴美求学一年之后。在她赁屋的南阳街上、领着我一起拣菜的便当店,还有等车的站牌前。
妹妹是公认的美人。但她总有深深的自卑感。我想这种自卑是我们陈家独特的遗传,就像父亲永远用张狂咆哮的方法掩饰他的脆弱一般。美丽的妹妹即使身着时髦华贵的衣裳,引得街上每一个男人回头,她还是不快乐。
“姊姊你真的很美,只可惜不会打扮”。在一次类似相亲般的聚会结束后,我因为男方淡漠的反应而受挫,沮丧地寻到妹妹南阳街的宿舍怨诉,说着说着就哭了。小我八岁的妹妹这样老成怜悯地对我说,我不禁默然。那一年我廿九岁还在研究所念书,而她是两年大学都未考上的重考生。据说每一个独身女子要步入卅大关前,都会有一段自怨自怜的可怕时光。
我不大习惯妹妹这样的安慰。明明知道艳光四射、正在打扮的她今晚有约,我仍是讪讪地窝在床角,一直到她的男友按铃,才落荒而逃。
妹妹自己感情的路也不顺遂。她国中时就常常逃课,常常有男生半夜打电话找她,惹得母亲焦躁气愤。彼时父亲因生意失败逃债,与母亲分居,也很快的与外遇的女子生下孩子。
妹妹后来与初恋男友相处几年,为他弃学离家,最后亦走到情断缘绝。后来她的追求者不断,但是感情始终没有归宿,课业也无以为继,遂转入职场工作。不久我离家念大学,然而封闭固执的自己,很久以后情路仍是一片空白,如同大火焚尽、鸟兽绝足的沙漠。
偶尔经过台北车站的捷运出口,我总想起有一回,妹妹穿着紧身露胸的衣服,与我坐在椅上聊天的情景。我看到许多男人贪婪的眼光在她身上游移,我越来越生气,瞪眼怒视那些或老或少的人们。
当我说:“真想上去揍他们一拳”时,我看到妹妹闪烁垂下的目光有一丝悲哀,不知是对我还是对这个世界。然而我知道她终究是爱我的,如同笨拙的我想保护她一样。
我本对念书无心,自从一位命学士谆谆告诫必须考研究所才有姻缘后,就真的努力开始准备考试。然而这并没有改变什么。我的确考上了,也谈了几场恋爱,但是不属于我的仍要还归尘土。了解自己无能移动命运半分,久了以后倒也可以安之若素。可是年轻气盛的妹妹还有她的路要走。
美丽的妹妹虽然工作顺遂、身边环绕众多追求者,放肆地享受一切,学历的缺憾却是她不甘的痛。再度落榜后,她选择到美国的天空,寻找自己的尊严与梦。一个人要怎样活着才算踏实?是美貌?学历?还是男友?生命的意义不能维系在这些外物中。
妹妹临行之前我试图劝说她不下数次。但我知道她听不进,如同当年未受情伤的我一样耳聋目盲。人总要自己亲身选择与遭遇后才肯信服,这是人的可贵,也是人的不幸。
妹妹离开得久了,我开始想念起她来。有一天晚上接到她的电话,说自己渐渐习惯旅美乡间打工与学习的生活,想要多留一阵子。也许暂离虚浮奢华的台北对她是好的,也许多年后当她回首,也会发现自己还是行走在原来的道上也未可知。人生是一幅未展开的画。未到头之前,谁也不晓得风景将会如何。不论是浪掷还是空度,青春会展示给我们真正可贵的礼物。只要我们诚实面对自己,路就会不断延伸,而我们也终会相逢,不论是在故里或是异乡,炎夏或是岁末。
但愿妹妹能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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