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大名旦中的程砚秋(1904年—1958年),爱演苦旦戏。一般对四大名旦的印象:梅兰芳是大家闺秀、荀慧生是可爱小姑娘、尚小云是巾帼英雄;唯独程砚秋专攻青衣,是吃尽苦头的妇女代言人。
早年梅兰芳(1894~1961)、尚小云,都常唱《六月雪》,自从程砚秋把《六月雪》改编成《金锁记》以后,梅、尚就避开不演,《六月雪》成了专门的程派戏。程派的唱腔幽怨婉转、若断若续,听起来总感觉有那么一种凄凉的味道。其实要学会他的行腔很难,像他那样顿挫合拍,讲究四声更不易。
京剧《六月雪》原来只有“探监”与“法场”两场,场子简单,交代窦娥与婆婆之间的感情却非常浓郁-探监时婆婆为窦娥梳头、法场上婆婆来做最后安慰,看的观众,特别是女性观众眼泪直流。这戏让擅演苦旦的演员可以大大发挥一番。程砚秋后来新编有《荒山泪》、《春闺梦》、《文姬归汉》等等,也是哭哭啼啼的,但是哭却没对象,一个人闷在那里哭,场子又零碎,让人聚不了焦。最糟糕的是剧情很幼稚,《荒山泪》是怕老虎而哭,《春闺梦》是丈夫打仗没回来可别人都懂开小差溜回来,不知是哭他丈夫笨还是什么的,《文姬归汉》堂堂文姬成了乡下人,在蒙古包哭,出门也哭、看到昭君墓又哭,哭的内容一模一样,重复的令人无奈。
程砚秋有心社会改革,把戏剧视为改革社会的重要手段。他急于求改进,想符合新文学的观点(胡适大概影响了他),要求故事完整,要求有个人的感觉。这种西方的个人主义观点,与中国的宏观、典范的戏剧观差了十万八千里。程砚秋采取苦与愁的忧思(出自于他的老实,帮他编戏的人也很迂直),尝试感召民众,但民众只会看热闹,使其一生踽踽独行,有人说他是一意孤行。不喜欢他的人,甚至说他唱的是“鬼音”。
解放后,他被共产党控制,按照共产党的指示演戏,他自觉编的最好的《锁麟囊》,中共硬是不准他演。他演旧社会受苦的妇女没问题,或反抗权威的也没问题(例如老让他演女儿反抗父亲的《三击掌》),因为这些戏可显出党解放人民的“恩情”与精神。而《锁麟囊》这个戏,描写资产阶级娇娇女命运,此薛湘灵不受党的启迪,乃由水灾之患而幡然觉醒。艺术不为党服务,不能宣扬党的重要,那就归在反动的那一边。
可怜的程砚秋,为共产党付出那么多,却再也没有自主权成了傀儡,他被安排在京剧里搞政治,历任全国人大代表、中国文联委员、中国剧协常务理事、中国戏曲研究院副院长,按照党的意思折腾京剧。表面忙碌、风光,可是十年不到就郁郁而终,他是四大名旦最年轻的一位,却是死的最早的一位,享年54岁。当然,也有人为他庆幸,如果留到文革,他那忧郁的性情,不可能像尚小云(1900~1976)能硬撑过去;荀慧生(1900~1968)备受虐待而死,可想而知他也难逃此劫。
1924年罗瘿公将旧京剧《六月雪》(只有探监与法场这两段),参考明代传奇《金锁记》,硬给加上首尾交代完整故事,改称《金锁记》演出。但编成完整故事,演出的效果并不见得好,到了后来程砚秋还是回复到探监与法场这两段来演。为什么这样?因为絮絮叨叨讲一个故事,如果不懂制造效果,观众肯定睡着,老戏的《六月雪》深知这个诀窍,安排两个丑角:一个禁婆、一个丑县官胡里图,就把全局搞活了。术语叫做“插科打诨”,一下子让睡着的观众醒来,再不然能使投入太深、伤心欲绝的观众喘口气,破涕为笑。
丑角很简单的就达到平衡观众情绪的功能,这不能不说是古老编剧家的高超智慧。而现代编改京剧的人自诩中西皆通,却把戏弄的狭隘偏颇,根本悟不到什么平衡不平衡,只是满足一己的发泄,发狂的洒狗血破坏平衡,说这是“创新就是进步”,原来戏中精彩之处骤失,“恰到好处”的美妙再难出现。
老戏《六月雪》:禁婆管女犯,这天她把窦娥叫出,因窦娥没孝敬她,她就打窦娥出气。窦娥把自己的遭遇、冤案的真相仔细告诉禁婆,禁婆的态度立即180度大转变,铁石心肠变的柔软,直说自己刀子嘴、豆腐心,不是真要对她那么坏。另一位丑角,县官胡里图临斩窦娥讲的是无厘头的话:“窦娥啊窦娥,想你小小年纪,做出这样事来。今日斩了你,下次不可”(此时舞台上二神童暗上,做下雪状。然后窦太师制止了行刑)。
程砚秋初出道时,丑婆子(也叫彩旦)盖三省与他合作,后来程砚秋成名,年老的盖三省,沦为黄金戏院的班底不受人重视。然而程砚秋每次到上海演出《六月雪》,一定指名要盖三省配演禁婆,让人重新对盖三省加以礼敬。盖三省演禁婆是一绝,打窦娥时,凶而不暴,听真相时冷脸孔露出关怀神情,既能夸张又能收敛,观众是先气而后笑。程砚秋念旧情、惜人才,是个敦厚之人;而共产党只会利用他,把他玩弄于股掌之上,苦的他连说都说不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