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学是语言的艺术。活着的语言,正流动于人们所横越的时间跟空间里,或以音波或用符号不断消逝。或以音波,或用符号不断地重新出现。
走进昔日为台南州厅的台湾文学馆,映面的是文学光廊的布置和依傍着廊柱的鲜丽布旗。我们一群人俯仰在这个新世纪的艺文空间,步履之间不断从所触及和所记诵的知识底层涌现故事和诗歌。走进台湾文学馆,某个光影照面,会启发人生幽微、崇高的感觉。
迎面的那些布旗真是鲜丽。采自70几年前文学杂志封面,诗的信物!那光彩与图构,似乎要展现创作者试图反对着艺术的普同性、教条性并对造型艺术尝试新可能性的开创;这是知识青年自认对时代的承担吧!有1934年3月号的《风车诗刊》封面覆刻重现。刊衔标示着法语“LE MOULIN”,原件是台湾竹纸钢板油印,这个海内外孤本,不知几人有幸翻过?诗社灵魂人物杨炽昌(1908~1994年),成员利野苍(1910~1952年)、林修二(1914~1944年)……前行诗人曾经写下文字也留下汗渍在书册吧?
被喻为天才型诗人的林修二,其散文诗〈肋间〉:“疲惫的太阳投射空虚的阴影,我要鼓起勇气从那儿逃亡。在蓝天的边缘,失落的我,正等待着我回来。”这是当时风车诗社的诗风型态。时代的布旗一旦翻转,由日治转向二战之后的社会时空,最早新文学世代出发的诗人命途不畅。1952年1月因为“省工委斗六地区工委会林内案”被枪决的利野苍(本名李张瑞),在诗歌的历程里曾写下这样的句子:“是谁?对我那么蛮不讲理的…从开放了的窗/雨的飞沫溅上来…梦重叠着梦”。对应现实即景触物,在政治的夹缝中,风车诗人们努力显现蕴藏在人的内心深处的知觉。
仰头看到风车布旗,让人怀念属于原始台湾的前卫风格。几步之遥,另有1941年5月《台湾文学》创刊号,以碧绿为底色,放大黍梗线条,钢笔切画植物生长的外扩,并烘托着台湾文学四个字。而《文艺台湾》则以不拆解汉字前提,字和字之间布置着红、绿、橙金鲜艳的彩点,放大来看具有纯朴和俗丽异质的交融。
布旗图案构成的那个时代的故事,也许要透露一群殖民体制下台湾作家的文学事业:张文环(1909~1978)脱离西川满所主导的《文艺台湾》,自组启文社,创办《台湾文学》,总共出版了11期,杂志结束于1943年12月25日。以一位不愿沦为日本作家附庸,不愿成为殖民地意识形态的创作者,或者不愿成为耽美艺术主义者为抱负,反映台湾抵抗现实的作家胸怀,《台湾文学》刊载了张文环重要小说〈艺旦之家〉、〈夜猿〉、〈阉鸡〉……。强调台湾现实的《台湾文学》也网罗了一部分的日本作家;多元交会,整体中纳入异质,这就是台湾的文学发展事实。
这些成为台湾文学发展史的“知识映像”,不知道是否仍然对未来的偶然寻获者散发着魅力?笔者站在文学光廊的布旗之下,忆起了求学时代曾经买得、翻阅第二期《台湾文学》,然后又转赠收藏家的经历。彼时同窗李君吟诵杂志里的日文诗,笔者相和,写下〈纹身的海〉:
〈纹身的海〉
晨间海上出现船的水波
某种过往情况拽向远方
从此我的梦带回青春那段打滚的日子
我期待有何种成就
发自一时盲目的野心
这时我的眉又紧蹙起来
积满绿色的思念……
而现在,携着所有焦疲
夏日那短短的凌晨
由山丘浏览到茫茫的沧海
胸中沾染朝云
太阳站在炽烈的高度
但是我没有什么意念要表达了
它的路是另一重黑暗
挟持我们一切生之力量的斲伤
(啊,燃烧、残杀、夭亡)
我曾疯狂奔路
昨日早上今日早上
甚至 明日早上
生活 就是这样下去
悠然而无所谓地前往地狱海的幻美
这是1986年3月间,散步于台北旧书摊,偶然买到《台湾文学》杂志两本,其中第一卷第二号(一九四一)有诗〈朝〉,作者滕木康太郎;同学初习日文,随口翻译,笔者窃其意象,再重新创作而成。昔日的诗人留下了我不懂得日文符号,今日再相遇,在文学光廊布旗招展的空间里,仍然还散发着难以理解的情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