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她才33岁,高瘦、秀气、害羞、安静,绝顶聪明,从小到大都以资优生的光环名列前茅,求学路上就读的是第一志愿的学校和科系。和她相比,我简直像个一无是处的笨蛋。长大后,我们常一起旅行、爬山和健行,从事极耗体力的活动。绿岛之后,原本下一个行程是要赴峇里岛的,没想到她在绿岛就跟我分手说再见。
再走一遍姊姊最后走过的路
我父亲当时长居南美洲,我不敢在越洋电话里告诉他这个不幸的消息,怕他一个人承受不住,我只能直接飞往巴拉圭,当面把这个恶耗带给他。我在南美洲陪在父亲身旁很长一段时间,我们看得到对方的人,却都紧闭着心扉,各自悲伤,没有人想打开那伤痛的话题,各自处在自己封闭的世界。那段日子,我虽陪在父亲身旁,其实更像在自我放逐,我从巴拉圭到了阿根廷,又到了美国,一路流浪,我没办法回台湾,面对那个让我伤心的地方。
事过一年后,我受邀再返台东马偕医院,为东部医疗网的成员上课,课后我请事故当时在场的一位同事陪我,再走一遍姊姊最后走过的路。她领着我从救护车进来的地方开始,先从急诊室,再搭电梯,走过医院长长的走道,最后来到加护病房。我默默地跟在她身边,她娓娓道来,我禁不住泪如雨下。那是姊姊最后经过的一段路程,我循着记忆的轨迹再走一遍,像是在悼念,也像是个仪式。自此有20年之久,我未曾再回到台东。
在悲伤的土里,掘穴
姊姊过世之后,我辞去了医院专员的工作,因为我没办法再按原本的人生剧本走下去,我得停下来。
哥哥知道我没工作,也没了收入,跟我说回来吧,住到他家顶楼加盖的房间。于是我蜷伏在那个阁楼,开始陷入我深深的黑暗里。
在那个贴着水塔加盖的铁皮房间里,能清楚听到马达启动水流的声音,特别是在深夜万籁俱寂,突然水声哗啦哗啦的响起,好像置身在某个水岸或船舱,一种绝对的孤独,在那绝境里,只有我一个人。
没有任何事能把我从那个绝对的孤寂中拉出来,有人找我做事,我会在心里自问:“为什么要做?一定要我吗?如果别人能,为什么要我去做?”我还问:“做这件事是为了未来吗?”如果是,那就不必了,因为有个人曾经这一刻在你面前活蹦乱跳,和你一起计划今年在绿岛看珊瑚,明年到澳洲和巨大的热带鱼共游,结果下一秒她二话不说就死在你面前。我如何再能说服自己:做某些事是为了累积什么,是布局未来的必要?
很少有像死亡这么残忍又伟大的老师,它使我们知道什么是值得我们真正付出、什么又是可有可无的。那是黑暗里清楚的意识之光,迫使我不断去辨识所有事情的价值。
结果是所有的事都被我否决了,我提不起兴趣做任何事,我花很长的时间躺在床上睡觉,偶尔家人喊我下楼吃饭,我就去扒几口,再回到床上昏睡。那时我最常看米兰.昆德拉的《笑忘书》,米兰.昆德拉的文字浓度很高,可以直接进到我心里,我拿起来看几行或一页,就会昏睡过去,在半睡半醒的状态跟他对话,醒了再看,看几句再昏过去。
现在的我是一个心理学家,我可以确定,那时的我完全符合悲恸与创伤后症候群的诊断标准,我具备全部的忧郁症状,不过现在来看,我很庆幸当时没立刻去找精神科医师开药,对付我的忧郁(这不代表我反对用药,有些人的确需要药物协助)。我也很感谢我的家人和朋友可以容忍我,让我停滞在这样的状态,那真是一种奢侈,能完全停下来,像一只受伤的动物,蜷曲在黑暗的洞穴里,一动也不动,度过最深沉的寒冬黑夜。
这也是为什么后来我从事咨商工作,当有案主告诉我他过得像行尸走肉时,我能完全理解,因为我也曾这样行尸走肉地活着。当他们忧虑且痛苦不已,急于想逃离那样的状态时,我会告诉他们:“留在那儿一会儿吧,不要急于逃开。”因为当年的我没有逃开,留在那里,诚实面对因死亡所带来的创痛,从而获得了重生的力量。
在黑洞里,瞥见死亡的礼物
经过相当漫长的时间,我才有一点力气稍稍转动,但还是十分艰难有限。朋友会来看我,也会邀我去赴他们的聚会。有一次,在他们不断的催促下,我勉强答应,起身换好衣服走下楼,不过,走到巷口看到电线杆又折回来,我的能量极低,活动范围无法离小阁楼太远,最多就是三百公尺吧。我打电话跟朋友说,我出去了,不过又回家了,他们了解地叹了口气说:“好吧。”
我记得那时曾看了一部澳洲电影,叫《仙人掌》,讲一个人要渐渐失去视力的故事。电影的故事性很淡,但是我看了很感动,因为它说的是一步一步走入黑暗,恐惧无助,旁人无法理解的状况。我还记得那晚看完电影,坐计程车回家,外面在下雨,雨水打在计程车的玻璃窗上。我看着窗上的水反射出来的霓虹灯,缤纷杂乱,我觉得我的心情就像那个女主角,一点一点失去光亮,一步步走向黑暗的世界。我活在黑暗里,是一种无可言喻的孤绝,那孤绝是生命的真相,而且没办法对抗。这些都是死亡给我的礼物,让我在那么年轻时碰到。之前的我只是个单纯而努力的人,突然间要直接面对残酷的死亡,和它所展露赤裸裸的真相和智慧。
摘自《心灵秘径──11个生命蜕变的故事》 心灵工坊 提供◇ (//www.dajiyuan.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