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在京不在北京,也不在青岛。他离开我们快一年了。他的悄然而去,一如一片落入大海的雪花。
王在京40年代出生于一个小官僚家庭。父亲当过老北京的警长。他幼年患小儿麻痹症,文革期间举家被遣送洛阳老家,过着狼狈不堪的日子。1979年他携幼子到北京上访,因在天安门广场卖孩子引起中、外记者瞩目,然后被劳动教养。后在青岛以裁剪为业,也还丰衣足食。“6.4”期间他在市政府门前演讲而获罪入狱。1994年保外就医后,他重操旧业,历尽坎坷,身心交瘁,去年4月,终因脑溢血而亡。这是否正应了他喜欢的那句话﹕“生得坎坷,死得窝囊”?
记得“6.4”10周年之际,当他获悉丁子霖女士等“6.4”死难者家属已向海牙国际法庭起诉李鹏时,他很激动,眼球停止转动很久。我知道这是被绝望感染,而非被希望震动。平反“6.4”的梦,我们做得太久了。从1990年到2000年整整10年,我们的头发都等白了,政府却仍然不给一个起码的交待。邓小平不仁,以万物为刍狗。而整个知识界哑然无声,甚至有人提出﹕“该遗忘的遗忘。”
入狱前的在京,他曾被当作先富起来的能人,制作成新闻标本,在岛城名气不小。为此,他曾挂印于青岛个体协会和残疾人协会,成为即墨路小商品市场的骁骁者,被称为“王瘸子”、“王百万”。
我第一次见在京,是在北墅监狱的一个走廊上。当时,他微闭双眼,端坐在墙角。一身褪了色的灰色囚服皱皱巴巴,格外抢眼。身旁是一双拐杖和一只大茶瓶子。如此灰头土脸,让我大感意外﹕真是败阵鸳鸯不如鸡。
在京涉案“6.4”,除在市政府门前演讲外,还因为他为请愿学生捐款──大约是“名人”效应,此举在市民中影响颇大。6月8、9日,电视里播放他唾沫横飞的演讲。他知大事不妙,跑回洛阳老家避难,后来被追捕回青,判了8年。
在京风趣、幽默,虽然思想混乱,但颇善言谈。他谈话时语气多变,情绪饱满,极富感染力。他虽然读书不多,但喜欢“掉书袋”,常常妙语连珠、语惊四座。
初次搭讪时,他问我的刑期。我故意学着样板戏中老猎户的腔调说﹕“8年啦,别提它了!”当时我想,漫漫8年,小常宝长大了,日本鬼子打跑了,不能不感到沉重。没想到在京听罢,哈哈一笑﹕“彼此彼此。我也8年。”然后他一本正经地向我传授“快乐计时法”﹕“你看,来这一年不算了,走那一年也不算,吃喝拉撒和星期天抵一年,再减上两年刑,所剩也就不多了!”此种计时法虽属自欺,却也有些禅味。
1996年春,在京已保外就医一年多了。见到他时,他正在“谦祥义”绸布店坐镇裁剪﹕一身西装毕挺,头上一顶黑呢子礼帽,左右各有一位美仑美奂的礼仪小姐帮他张罗。远远望去,心中不禁赞叹﹕“呵,真够气派!”乘他闲的时候,我赶紧上前招呼。见我来了,他立马把两位小姐打发得团团转﹕一位上街买饮料,一位忙向我女儿口袋里塞压岁钱。
又转过两年,正月里我去朋友家拜年,走过“波螺油子”(指一段碎石铺成的老路)时,再次碰到他。此时的他,满脸疲惫,孤零零一人坐在一个拐角处,身边的招牌上写着﹕“伯乐服装裁剪学校常年招生。由岛城第一把剪刀王在京执教。”一年多没见,在京先后与人合伙办过服装加工厂,因无人、无资金注入,只有用“名人效应”做无形资产,不久即被炒鱿鱼。此后,他仍赤膊上阵,独自经营一爿小店,因经营不善又遭盗贼洗劫,狼狈关门。门头房租不起了,没办法写出招牌﹕“出卖王在京”──自荐于闹市。后来,他终被一大嫂招回家办起了“伯乐服装学校”,由女方出房做教室,在京挥鞭执教,当起了“寄居蟹”。在京虽是大师级别,生意也做得十分辛苦,大正月上街拦路劫徒,我不信他就“不亦乐乎”(在京口头语)。我们闲聊一阵,他仍旧唾沫横飞,正所谓“倒驴不倒架”。此时他仍被一代儒商牟其中“空手套白狼”的绝技迷得死来活去,只是借贷无门,难遂青云之志,夜里寻思千条路,白天还得收徒弟。
再后来,我见他的次数越来越多。早市上、庙会上都有他踉踉跄跄的身影。一次,他在离我书店不远的桑梓路大街上招徒,险些被城管人员掳走招牌。他见到我就说﹕“娘希匹!又不摆摊,放块牌子都不行。”我想,此时的他,儒商梦已破灭了。果然不久再见到他,寒暄之后,他就给我出了个对联﹕“万事由党、万事由权、万事不由人。”我沈思良久,无言以对。
1998年9月,当他从外电中得知我们已向山东省民政厅正式提出公开组建民主党的申请之后,当天晚上即打的来我家询问详情,研判形势,并明确表示要做中国民主党的首批党员。此前,当他读完《中国民主党公开宣言》和《中国民主党山东筹委会注册申请书》之后,就让我和在场的张铭山在上面签名留念。他要好好收藏。
1999年诸事缠身,在京已身心交瘁。最感头痛的是,他先前的女友向他讨“债”。当新世纪钟声敲响的时候,他向隅沈思,几近走投无路。我知道经此一桃花劫,家居恐成问题。新任女友纵然宰相肚子,也经不起生意清淡、贫病交加。法院的传票在案,他两次找我意欲“仙人指路”。我反复分析了“案情”,觉得没有反证推翻女方的指控,让他做好输的准备。他不甘心,扬言要动用媒体力量把她送上道德法庭。我默然。我知道他对法律以外复杂的社会背景和人际关系缺
乏起码的估计。喝茶、聊天、嗑瓜子,暮色将至,他撑上双拐挥手道别──只是万万没料到这一去竟成永别!
2000年4月,王在京因脑溢血突发而逝。只是朋友们均不知详情。我怅然,也只有怅然。
愿他疲惫的灵魂停泊在自由和快乐之乡。
〔此文写于王在京去世不久。事隔近一年仍未能与其亲属取得联系。朋友们也不甚了解。语焉不详之处,敬请谅解。──作者按〕
(写于2000年5月;修改于2001年2月)
(转自<<民主论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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