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美国后,经历了许许多多愉快或痛苦的适应与转变,其中之一是学会忍受分离。
美国是一个装在轮子上的国家,有统计说美国人平均每五年搬迁一次。来美的中国人自然也不得不入乡随俗。于是,刚刚经历了去国离乡的人们,又一而再地面临与亲友分离的煎熬,真正体验到颠簸流离、独在异乡为异客的滋味。来美三年,我目睹了无数次送往别离。事实上,当初与我一同到来的朋友们现在大多因转学或工作四散而去,东西南北地撒在了美国各地,真可谓聚少离多,浪迹天涯。
我们刚来到俄亥俄州北部城市克利夫兰时,妻子安的一位情同手足、自少一块长大的好友多就住在几条街道外。多与丈夫已在美国几年,给予我们许多支持,帮助我们度过了初到异国的艰难日子。一年后,多的丈夫在美国首都哥伦比亚特区找到一份工作,于是举家东迁。全部家当塞进租来的一辆卡车里,车后挂着他们的小车,全家三口则坐在驾驶室里。那天,目送着他们的卡车轰隆隆驶过拐角的街道,消失在午后的薄雾中,我和安难受了好一阵。那以后我们常经过多居住过的乳白色小屋。屋前小树依然葱绿,屋旁街道上依然停放着或新或旧的各式汽车,但我们知道,屋内住着的已不再是多了。此时,他们一家正远在千里之遥的弗吉利亚州。
未曾料到或一直不愿正视的是,有一天自己也要在异国辗转他乡,而且是离开自己朝夕相伴的最亲密的人。
因为奖学金的缘故,我不得不到俄亥俄州南部的小城阿森斯就学一年。安则留在克利夫兰。那里毕竟是一个相当规模的城市,有着更多的工作机会。安已临近毕业,正忙着找工作。
我们只有一辆车。安驾车把我及几件简单的行李送到阿森斯,第二天便要返回克利夫兰。来美三年,虽没经历过惊心动魄的大波大浪,那种携手在异域闯荡的艰辛却也刻骨铭心,我们也从中体悟到了人在异乡时相互依伴的弥足珍贵。对远离故国的游子们,家——那怕只有两人——是最温暖的慰籍。想不到,现在这一最后的依傍也不能守住了。
安默默驾着车。我坐在她身旁,准备送她到高速公路入口处再返回。回想起来,这是我们来美后第一次分离。
安抵达美国的时候是十一月的一个午夜。这时的克利夫兰已是风雪交加,一派寒冬的肃穆。我和同屋的小林去接她,一直守在二楼的旅客出口处,但几个小时也未见到安的身影。后来一位工作人员过来告诉我们,当晚不会再有任何航班了,我们才想到离开。下到一楼大厅,却意外看见安裹着一件羽绒衣孤零零地站在大厅里。因左等右盼见不到我们,安此时已是满脸泪水。原来我们守错了出站口。
两天后安就去中餐馆打工了。当时是冬天,中餐馆生意比平时忙,纷纷贴广告招人。我们试着打了几个电话,便有一家餐馆要安去试工。安当时连时差都没倒过来,英语听说也不大行,但也硬着头皮乘公共汽车去了。在美国中餐馆打工是没有什么正规培训的。况且,老板是美国出生的华人,只会说英语及安听不懂的广东话。短短几个小时,安要生吞活剥地记住一大本菜谱及一大堆稀奇古怪的洋酒、饮料名字,还得学会如何点菜、上菜、算账等。我不知道那天安是怎样度过的。
但安挺了过来。几个月后,我们靠着打工挣的钱买了一辆92年出厂的福特。再后来安开始攻读电脑硕士学位,编程序时常熬通宵,早晨洗一把脸接着又去中餐馆打工。就这样,安在一年多一点时间里基本学完了电脑硕士课程,现在已张罗着找工作了。
临到高速公路时,安停下来让我下车。虽说来美三年,我们还不习惯美国人那种既拥又吻的分别方式。我只是叮嘱了一下要小心开车,便叫安上路。安未说什么,迳直驾车往前去了。我立在路旁,脑子一片恍惚。暑期的大学城寂静无比,远处默默散落着一些民居。公路上不时有汽车驶过。前方,高速公路的指示牌清晰可辨。
安开出十几米后突然停了下来。我以为她是不知道方向,便挥手指了指右侧的指示牌。车子依然停着,不一会,右边的车门打开了,却不见安下来。我赶紧跑上前去,只见安正坐在车中流泪,见到我时更是呜咽不止。我一边拿出一把卫生巾递给安,一边说道:“别哭,哭看不清路。”其实,此时我已是泪眼朦胧。
几天后,安告诉我,她已在克利夫兰找到了一份工作。安还说公司要她两个月后搬到公司总部所在地——那是离阿森斯更远的芝加哥。
〔原载《枫华园》,1999年1月〕
澳门威尼斯人赌场官网相关的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