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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活時尚

感謝相遇(下)

她按住電梯的一個按扭,使電梯的門一直開著,一個勁地要我“好事做到底”。

  有其它的乘客來了。我不好意思叫別人等,一時又說服不了她,也就只好陪她上去再說了。不過,我似乎已拿定主意,暗中給自己定下最後的防線:送到她的房門口,立刻就走,決不再遷就她。

  我忽然覺得滑稽,我為什麼要“說服”她?她是什麼人?

  電梯的燈光暗淡。我看不清她的表情。從她的紅色的唇吻上能猜測出她是化過妝的,但我沒能嗅出香水。這多少有點出乎我意料。

  更讓我意外的是,此時,我的上衣的一個鈕扣掉了。

  “這是你的。”她撿起它,眯著眼在我的胸口比了一下,對我笑笑說。

  “給我。”我不自覺地命令她。之後我立刻覺得說話的語氣太重了,但話已經說出口,再也收不回來,只好又補充一句:“對不起。”

  我的一隻手伸著。

  她沒有把鈕扣放在我的手心。她只是處於一種“放”的動作中,讓她的手懸在我的掌心上方,停在那兒。“呆會兒我把你釘好,”她說得不動聲色。

  我等了一息,等不到那支玉手中的扣子落下來,覺得怪怪的。我禁不住打量起她來。

  只見她,正用非常嚴肅的神色緊緊地盯著我看。

  “你是不是覺得我——不是——好——人?”她一字一頓地問。

  “啊欠,啊欠”,我一連打了兩個噴嚏。

  她噗哧一聲笑了。“我又不是老虎,不吃人的。”她說。

  她好象是說我怕她似的,真是。

  “就算你是老虎,我可也不是綿羊。”我的反擊棉裡藏針。

  “你是說你願意到我屋裡坐坐了?”她喜出望外。

  “誰說不?”我的勇氣不知哪裡來。

  必須另想辦法來擺脫眼下的尷尬局面,我想。於是,我順水推舟,說:“我怕什麼?我妻子就屬虎的,你能說我怕虎嗎?”

  我以為一說妻子准能把她唬住。

  轉眼到了頂層。她說到了,要我幫她把皮箱拖進去。

  走道上沒人。我與她一起把所有行李弄到她的房門前,直起身子,抹了把汗:“好了小姐,我可是真要走了。”

  “你放心,我不會死拖住你不放的。不過,在你走之前,無論如何得讓我把你的這個鈕扣釘好。”見我猶豫,她又加上一句,“如果你覺得不便,你不必進去了”,說著,她打開房門,側身進去,把我晾在虛掩的門邊。

  她如此懇切,我只好聽之任之。

  她急急忙忙拿了針線包出來。“這種線的顏色不對,”她一邊說,一邊又轉回去,“我看看家裡有沒有更合適的。”

這次進去,好久沒她的響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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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接著,忽然停電,走廊裡一片漆黑。

  她出來的時候手裡拿了支臘燭。

  她讓我把持火燭,她一針一線地在我胸前縫著。

  火光一閃一閃的,照著她興奮的臉。我看見她臉上細小的汗珠,密密的。我似乎被什麼觸動了一下,不由自主地抖了抖。

  “哎呀”,我的抖動叫她剌傷了手指,她驚叫一聲。

  “讓我看看。”我的反應是條件式的,我抓住了她的手。

  “沒事沒事,”她一邊說一邊縮回手。

  為了給我們一個臺階下,我說:“一個鈕扣,小事情,小事情,不要釘了,不要釘了。”

  “不要釘不要釘不要釘!”她顯得有點生氣了。

  “對不起,我不是有意的。”我的解釋很可笑。

  “你就是有意的!”她大聲說。

  “我……”

  “你什麼呀,你,你,你!”

  她撒起嬌來真有一種不由你的辣椒味兒。一團火。也許會吞噬什麼,焚燒什麼的。那火,正混合著什麼,從我端著的燭光中走下來,成為走進我心靈的山海關的一柱烽火。我的前防全面警戒。

  我不得不棒喝一聲,對她,也對自己:“太遲了,我真的該走了。晚上我還得找旅館。”見她不語,我又像在安慰她,糊裡糊塗地說:“我想我們後會有期的。”

  “你走也得等來電以後吧?”她顯然比我冷靜多了。“你總不能二十五層的樓一層層拾階而下吧?”

  說罷,她又不由分說地來給我釘扣子,也不問我願不願意。

  我儘量扭轉身子,不去看她,還要努力不去注意她身上的氣息。

  我真不知道一個鈕扣怎麼要那麼長時間來釘。好象進入了一個奇特的時間邃道。時間在延伸中被無限制地拉長了。

  蠟燭的光,把她的身影投射到牆壁上,幽幽的,搖晃著。

  忽然,我感到自己的手背有融化的蠟燭落上去了,一陣溫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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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是燭花,是淚花。難怪溫熱中有著細柔與滋潤。

  “你,你怎麼啦?”

  “我,我……”

  她線上尾打上一個結,輕輕用牙咬斷,然後停下來向後退了一步,定睛看我。她的雙眼濕潤。

  我努力閱讀她臉上複雜的表情。可我一時還不能理解。

  “你真的要走了?”,她說話的聲音很低,有點象自言自語,我仔細聽著才能聽見。“我還不知道你的名字……”她顯得非常淒婉。

  那一刻,我真想把自己的筆掏出來,寫下自己的通訊處或電話。

  不過,我還是忍住了。

  “請你不要難過……”我勸她的時候,自己一下子也心酸起來。話說不下去,只好打住。

  “我這人就是愛哭,”她似乎從悲傷中解脫了,甩甩頭,對我解釋道:“其實,過一會兒我會好起來的,你不必擔心。”

  “你不是壞人。”我莫明其妙地說。

  “你也不是。”她接下我的話芷。

  “對”,我說,“你不是想知道我的名字嗎?我的名字和你的一樣,就叫‘好人’哪。”

  她抬起淚眼,看著我喃喃地說:“好人,好人,……”

  “好人一生平安。祝福你,好人。”我真情感動。

  “好人一生平安。”她重複著我的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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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帶著她的祝福,我在上海看過病,第三天乘海輪返回溫州。

  在漫長的海上旅途中,我讀著余秋雨先生的散文,題目叫《關於友情》,其中的一段話深深地吸引了我的注意力。

  “兩隻螞蟻相遇,只是彼此碰了一下觸鬚就向相反方向爬去。爬了很久之後突然都感到遺憾,在這樣廣大的時空中,體型如此微小的同類不期而遇,‘可我們竟沒有彼此擁抱一下’。”

  它使我想起了許多許多。

  螞蟻有螞蟻的生活,相遇並不重要。螞蟻離不開“爬”,卻可以沒有相遇。

  有相遇的螞蟻有福了,能相互碰碰觸鬚的螞蟻有福了。

  感謝相遇,感謝碰觸。

  卻也不要太遺憾,因為相遇永遠不能替代爬行。只在“爬行”的森林裡點綴著的“相遇”的花朵。相遇是爬行的一處風景。有花的林,應當感謝。

  這就如我們要誠心感謝我們的節日一樣,那是與平素一樣,又不一樣的日子。過了節日,我們還得過普通的日子,但有誰能阻止我們慶祝節日呢?

  所有的緣份都值得珍惜。

  因為所有的緣份都非常有限。

  但有限的緣份已夠美好了。我們應當懂得珍藏記憶,因為我們都是“好人”。

這是人生最好的忠告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