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篇小說:人非芻狗(6)
二、
余暉邊騎車向寨上走著,邊注意路沿邊的溝溝坎坎。余暉知道,他們家在寨上是一沒親戚,二沒熟人。大哥報案之後,沒有理由一夜不回,准是大哥在夜黑坑凹不平的路上,騎車出了什麼事情。二妹剛遭遇了這麼大的不幸,但願大哥不會出什麼大的意外。若大哥出了什麼大的意外,別說大嫂會怪罪般的哭鬧,爹娘也會受不了;對忍辱負重到極限的二妹,則更是雪上加霜的殘忍打擊。可不要禍不單行呀。一向什麼也不信的余暉,此時,一面騎著車在路上東瞧西瞅,一面在心裏亂七八糟地暗暗祈禱上帝、真主、玉皇大帝、老天爺、如來、觀音菩薩、關公、濟公……,凡是他知道和能想到的神來保佑。
一路上,除了看到有一條被車輾死的花蛇屍體,也沒有看到什麼異常的情況,更沒有看到大哥和自行車的影子。余暉已經來到了方家寨那條貫通南北的起伏不平的大街街面上。大哥到哪兒去了?余暉又一次惶惑地感到茫然:大哥也失蹤了!
怎麼一波未平一波又起?他們家為什麼會接二連三的遭遇到這麼多不幸呀?
時間還早,方家寨大街街面上,大多數的店鋪都還閉著門。大街上有一個穿黎族服飾的人,挑著擔子,來回串街吆喝著賣早晨新鮮的水果。起伏不平的街面路邊上,零零星星地有些賣早餐的攤位。看到這些賣早餐的攤位,余暉才想起自己從昨天晚上起,就沒有吃過飯,但他已經顧不上自己肚子的問題了。他邊騎車在大街上走,邊觀察著每一個早餐的攤位,心有不甘地希冀在那些坐在路邊早餐桌上吃飯的人中,發現大哥的身影。他也知道這是一種奢望,只是不死心。
他決定到大哥報案的寨上公安派出所去問問,看看大哥是不是來報過案?若是報了案,他就再補報一個大哥失蹤的案;若是沒有報案,他就把二妹被強姦和大哥失蹤的兩個案子一起報,讓公安來幫幫忙。誰也知道,組織的力量總比他家庭和個人的力量強大得多。
四里八鄉就只有寨上這一個公安派出所。余暉坐車回鄉時,路過寨上這個公安派出所的門前。他知道它的位置,徑直就奔了那裏。
這是一處小門臉的地方,有個院落,院落門柱上,掛著方家寨公安派出所的黃色木板牌子。門是個漆成灰色的大鐵門,鎖著;大鐵門上有一個小鐵門倒是開著。余暉把自行車靠在離鐵門不遠的院牆上,低頭從小鐵門進到院內。大概是時間還早,院中顯得很清靜,沒有人。余暉進門後,首先對院子裏觀察了一下,看到院落裏邊有對角的兩排各三間屋子的平房,又看到挨著外牆的一棵高大蘇鐵樹軀幹上,靠著一輛自行車。他覺著自行車有點兒眼熟,再細看,認出那是大哥騎的自行車。大哥還在這裏?!他起初有些疑惑不解,但隨之就明白了,心中不免就有點埋怨起大哥來。大哥來報案,在這裏過什麼夜。不知道家裏人在等信嗎?不管怎麼的埋怨,知道大哥還在這裏,一路上像壓著一塊兒石頭在心上的「禍不單行」的擔憂放下了。而一路尋來,神經像拉開的弓箭越繃越緊的擔憂和緊張,此時也突然間得到了釋放:大哥畢竟是沒出什麼事兒!興奮就像箭鏃離弦般從他的口中飛射而出:「大哥!大哥!……」,他一邊喊,一邊就挨著屋子,透過窗戶玻璃向屋裏邊尋覓。
「哎!瞎呼叫個什麼。幹什麼的?」余暉突然聽到一聲呼喝。他扭頭看到一個穿白色上衣藍色警褲的人,站在東頭屋子的門口。
他向那人走去,解釋著說:「我找個人」。
「找什麼人也不能跑這裏大呼小叫的。不知道這是什麼地方嗎。找什麼人?」
余暉指著靠在楸樹上的自行車,問:「那輛自行車的人在哪裏?」
那人聞聽此話,不答反問道:「你是他什麼人?」說著一雙彎月形的眼睛變成了一對三角眼,上下打量著他。
「我是他兄弟。」恰這時,聽到從南北排列的那邊房子裏,傳來大哥的聲音:「二弟,我在這裏。」
余暉聽到聲音,扭身就向聲音發出之處走去。但卻聽到身後一聲斷喝:「站住!不許過去。你回來。看清這是什麼地方,容不得你隨便亂闖。」
「怎麼了?」
「你過來。」那人沉面又向他命令道。
余暉有些不甘心地向大哥發出聲音的地方再看看,沒有看到大哥的身影。有了大哥的資訊,放下心來的余暉,心情就坦然多了,也順暢了。他也聽聞過這些人的素質,也不想在這裏引起不必要的事端,所以就按照那人的話走過去。
余暉來到他的近前,他向敞著門的屋子對余暉說:「你進去。」那人隨著余暉進屋,把門關上。讓余暉在他對面的木椅上坐下後,問:
「你是那人的親兄弟?」
「是。」
「你來幹什麼?」
「找我大哥呀。」
「你大哥來幹什麼,你知道嗎?」
「知道,報案。」
「報什麼案?」
「這裏寨上的林書記,昨天強姦了我二妹。」
兩人一問一答說話的這一會兒,院子裏就已經有點熱鬧起來。不時會有人推開這間屋子的門,向余暉對面的人打招呼。坐在余暉對面的那個人,臉上像是裝了機關似的,外邊一有人探頭進來,他鼻子兩旁立刻就起了笑樣的皺紋,三角眼立刻就變成了彎月;但等來人消失,他面向余暉的瞬間,鼻子兩旁的笑紋立馬就消失,彎月的眼臉立刻就變成了三角形,面就沉了下來。
「你知道不知道,你們這是對黨和寨上領導人的誣陷,是誹謗,是犯法,是要承擔法律責任的。你是親屬,我現在正式通知你,你哥已經被拘留了。」
余暉聞聽此話,才恍然大悟大哥為什麼會一夜未歸。原本對大哥所有的哪一點兒埋怨,變成了一種憐憫、體恤,也才明白為什麼會只聞大哥的聲音,而看不到大哥的身影。感情大哥是被銬子鎖著的。他有些不相信地問道:「我大哥是來報案的,你們竟然把他給銬了起來?」
「這有什麼稀罕!誣陷和誹謗黨和寨上的領導人,理應被行政拘留。我們還要調查一下,看看這裏邊是不是存在著有組織的顛覆國家政權的陰謀活動。如果有,不僅是他,所有涉案人員都要被抓起來判刑……」
余暉眼光直呆呆地對著面前的蠻橫傢伙,但實際上卻是視而不見。因為他的腦中,此時閃過了他們這個家庭,由此而被毀滅的一幅幅景象:大哥被拘留或被判刑之後,大嫂歇斯底里的哭鬧、埋怨,父母愁慘的表情,二妹余靜惆然絕望的神情:她不僅要面對大嫂的埋怨和哭鬧,而且還要面對世人的汙言穢語、白眼側目、冷嘲熱諷……她怎麼活?這世上還能有她的活路嗎?一個原本如水仙一樣純潔鮮靈的姑娘,不僅被糟蹋了,還要被扼殺;一個原本和睦安逸的家庭,就這樣被毀了。這出乎意料的意外殘酷的現實,仿佛如周圍的群山忽然間崩塌了似的壓向他的精神和肉體,使他感到一種遭遇滅頂之災的絕望;原本覺著可以依靠政府的法律機關為二妹昭雪的希望,使他現在覺著就是從倒塌的碎石和瓦礫中,向天空伸出的一只死人的手。也使他感到,自己和家人對政府的指望,就像白癡用手向空中抓了一把,以為是抓到了什麼東西,結果掰開手一看,卻是什麼也沒有。現實怎麼會這樣的令人失望、沮喪呀。
他們的家庭為什麼會遭遇這飛來的橫禍?僅僅因為二妹長得美麗漂亮?美麗漂亮也是罪?
今後怎麼辦?三妹也會很快就出落成個漂亮的姑娘。余暉家庭裏的人天生都是一副好面孔、好身材,就連他大哥的女兒兒子,雖才都十歲不到,但也都天生的一副長腿和清秀面孔。十五歲的三妹還沒有完全發育成熟,她與她的二姐比,只是膚色略暗一些;但女大十八變,她將來也會是一個長腿美人。她會不會也因為長得漂亮,而也遭受他二姐的遭遇。將來的侄女哪?……漂亮也是會給自己家庭和親人帶來災難的罪藪?
走了神的余暉,感覺著對面的人好像又說了什麼,但沒有聽到,只是感覺著對面的人嘴在動。他回過神來,一皺眉,反問了一句:「你說什麼?」
「你是怎麼知道的?」那人側身向椅子背上一靠,光著的右腳,脫鞋就上了椅子面,一副既戲謔又有興趣的神情,繼續問:「你看見了?」
沒頭沒腦的話,他只好又問:「你說什麼?」
「你說林書記強姦了你的二妹。你是怎麼知道的?你看見了?你家妹子一定長得很漂亮吧。」那人的那個表情顯得很輕浮和醜陋,仿佛要從余暉嘴裏聽出些什麼黃色故事似的。
這是人話嗎?余暉的火「騰」就躥上了腦門,怒聲罵道:「你是個混蛋。你家妹子被人強姦了,你是不是也在旁邊看著。」
那人立時把光腳從椅子上放下,坐正身子,瞪著余暉,威脅地問:「你說什麼?」
余暉直視著他的眼睛,挑釁似的斥道:「你最好學學說點人話!」
「你再說一遍?」那人說著就站了起來,居高臨下,威脅地俯視著余暉。
已經豁出去了的余暉,雙手一壓桌子面,身子向前一探,也站起來;站起來的同時,他用小腿肚子把椅子向後一推,目光像刀子一樣,一眨不眨地直視著比自己略矮些的對方的三角眼眼睛,面色陰鬱地道:「你最好學學說人話!」
那人的目光,與余暉對峙了一秒鐘。之後移開了,嘴上不服軟的說:「別在這裏撒野,這不是你撒野的地方。」他說著坐下,拉開抽屜,像是尋覓什麼的向裏邊看著。雖然依舊透出一種倨傲的語氣,但口氣卻和緩了些,說:「你說說吧,你想怎麼辦?」
聽聞此話,余暉強壓制住自己欲爆發的憤怒,生硬地問:「我大哥怎麼辦?」
「所長說了,誣陷黨和寨的領導人,拘留十五天。」
「你們調查了嗎?」
「是要調查。所長說了,是要調查一下看是不是有組織有預謀的犯罪,是不是有人背後指使。」
「你們就不怕黨紀國法?」
「你們這些人,看來是很幼稚的。黨紀國法是管你們老百姓的,我們這樣,正是執行黨紀國法。上過學吧,知道什麼是『國家』的意思嗎?國家就是一個階級鎮壓另一個階級的暴力的工具。知道刑法是幹什麼的嗎?刑法就是約束你們這些人的法律。」
「你們就不怕我找到說理的地方?」
(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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