話說林昭(37)
第十六回(中 )
碑文誤鑿,嘆寂寞百千遺憾
血漬真染,最慘烈廿萬字仁
•林昭被殺日期和索取子彈費到底在哪一日尚有疑問的遺憾。
都指林昭被殺在一九六八年四月廿九日。那麼,林昭接到死刑判決書在廿九日的什麼時候?在死刑判決書上批註最後遺言遺文“歷史將宣判我無罪”在什麼時候?劊子手是把林昭直接從病房拉走,連衣服也不容更換的。是在監獄批鬥大會前嗎?可能性幾乎是零。批鬥大會後,脖頸勒索、嘴塞口簧銬,雙手反綁,押赴殺場,可能性零。那麼,就剩下兩個可能:死刑判決書是在廿九日前給林昭的,就有時間寫批註;林昭三十日被殺,也有了時間寫批註。
當然這兩種設想同樣存在著難以解釋的疑問。希望在檔案未解密前,比較瞭解情況者能認真細想,還原真實。
索子彈費也有兩個日期,四月三十日和五月一日,都出自彭令範的回憶文字。應該能夠確定而消除遺憾。
•林昭所編內部參考資料書《資產階級新聞觀點批判》不為世知的遺憾。
一九五九年林昭在中國人民大學資料室接受“勞動考察”時,與王前、甘粹一起編輯了一套《批判資產階級新聞觀點》的“內部資料”。這套資料一共六本,其中有美國約斯特的《新聞理論》、斯拉姆的《報刊的四種理論》、王中的《新聞學原理(大綱)》等等,都是當時絕對禁止外傳的大毒草。書印製於一九六零年,紙質與裝幀都極差,但卻給讀者傳遞了鮮活與光明,打開了新的窗戶。肖雲儒說:“原來新聞理論竟可以是這樣的!原來在列寧的黨報理論之前或之後,還有這麼些叫人不敢聽又忍不住要聽的見解!我最早知道了新聞的傳播學本質,知道了可以不僅從政治學座標,還可以從文化學、心理學、社會學、接受學、市場行銷和企業管理等等無比宏闊的背景上來理解新聞理論、新聞寫作、新聞事業。六本書還未讀完,便有一種醍醐灌頂的感覺。”
我們可以推知,林昭自己從編輯這套書中獲益匪淺,于林昭在反右後整理思想,重新認識歷史、現狀是十分重要的。遺憾的是此書似乎未為世知。幸有肖雲儒者珍藏有一套,且著文披露於世,略減此憾一二。
林昭墓碑背面。二零零八年。俞梅蓀提供。碑文:「自由無價 生命有涯 寧為玉碎 以殉中華 林昭 一九六四年三月」
•至今仍無常識的遺憾。
林昭蘇南、北大兩校老同學陸拂為在胡傑的《尋找林昭的靈魂》電視片裏說:“林昭的認識能力,她看到的東西,坦率地說,反右期間,劃右派跟我交談,我都沒敢吭聲。她給我談的很多,這話我都沒給別人談過。談了很多,但憑心而論,並不是她的識別能力特別高,這是常識,實際是常識,因為我們處於歷史的低谷,常識就是反革命,實際就是這麼回事,沒什麼了不起。”陸拂為的“常識”之論確乎見道之言,是透過腠理直達膏肓的真知灼見。如果說“革命”是對落後、愚昧的否定,是“進步”的意思,那麼,彼時甚囂塵上的“革命”:反右、大躍進、人民公社、餓死人……實質上是“反革命”,而林昭的“反革命”,恰恰是“革命”。這也是常識!
當今的毒奶、謊言、貪賄、鎮壓維權、打擊上訪、奧運種種……是“反革命”,是時代的反動,是社會的倒退。這些常識每日每時通過互聯網、通過底層民眾的呻吟呐喊傳遞、呈現在中國海內外廣大的知識人的耳中眼裏,再無需林昭喋喋了,而“沒敢吭聲”則依然,歌舞昇平,歌功頌德的聲音則依然。所以,陸拂為的“沒什麼了不起”之斷則未免輕鬆隨便了點。在中國,在“歷史的低谷”,認識真實、說出真實、堅持真實,除了常識,還需要無畏、大無畏;不患得患失,絲毫不患得患失;關鍵的時刻,更需要捨生取義、殺身成仁。陸拂為自己,不就是“我都沒敢吭聲”嗎!常識,確乎沒什麼了不起,孩子都知道皇帝沒穿衣服;常識而大無畏,喊出“他什麼也沒穿!他光身子!”,進而堅持不改口,即死不改口,就是了不起了。中國當世知識人,唯林昭一人而已。至今仍無常識的遺憾要到什麼時候才了啊!
•只有張玲明確懺悔的遺憾。
林昭戲稱為薛寶琴的好同學張玲為自己在反右時“出賣”過林昭明確懺悔。張玲曰:“十餘年夢寐以求的大學生活,竟落得那樣結局!你我都以‘待罪之身’踏入社會,不能告別。啟身前,我回到城內家中,母親出示你日前悄然送來的一方繡帕和一張字條,上書‘此時無聲勝有聲’。當時的我,如此愚頑無知,竟如同交出我自己那些純屬私物的全部日記和情書一樣,也交出了你的手跡。因此,隨後我們的永訣,使我對你欠下了一筆永遠無法償還的債務。歲月漫漫,校園的五七風浪已成‘小巫’,我不再少不更事,不再渾沌不開,不再愚昧無知,也才稍懂痛惜那失不復得的一切。巨浪淘沙,時光沖卻腦海中多少無價值的記憶,但永遠洗刷不掉你那張字條。于無聲中,我常說:那是我欠你的一筆永遠無法償還的債務,也是我生平少有的欠債。”
張玲的懺悔,令人肅然起敬;只有張玲如此明確懺悔,則不能不深感遺憾。
•李雪琴見道之言、刨根之論幾乎是僅有的,至今無人回應、分析、評議的遺憾。
林昭同學,北大物理系學生李雪琴在胡傑《尋找林昭的靈魂》電視片裏說:“她啊,特別地熱情,特別地關心人。那個時候我是湖南來的,穿的也比較醜,人也比較鄉氣,她把好看的衣服送給我。那個時候她知道我愛上了王國鄉,他到茶澱(右派勞改農場),早斷了聯繫了。她給我把地址找到了,通上信了。她這個人非常機靈並且善解人意,但感情太豐富了,她要愛的就太愛,要恨的就太恨了,特別的極端,特別的走極端。我當時就預感到活不長,充滿了火藥味,不槍斃就病死。她不要命啊,夜裏氣的睡不著覺,起來寫詩哭啊,她們班人都知道她,夜裏跑未名湖去哭啊。她早對共產黨就有情緒,那詩都是噴出來的血,我們寫不出來,沒有感情都寫不出來。
……我跟共產黨有不同的關係,有點不同,有點不一樣,我是農村生長的,我就死咬定毛澤東是代表農民的利益,她就沒有這個思想。她一直是上海的貴族生活,她衣服都送到洗染店去洗,平常禮尚往來,你看她有紀念冊,還有詩人給她題詞,完全是俄羅斯貴婦人。我們見都沒見過。她什麼書都看過。她真是代表了中國先進的資產階級。這場無產階級革命她不接受,她不接受,她恨到那個地步。而中國當時,中國當時進行無產階級革命的那種嘗試是成不了功的。她作為代表資產階級絕對民主、自由來反抗遭到滅頂之災。很明顯就看出來,就是這麼一回事。這個無產階級革命多殘酷啊,經過幾十年失敗不搞了。所以說她要唱國際歌,講馬克思主義什麼的,不是的,她就是代表中國先進的資產階級。但先進資產階級成功不了啊,掌握不了權啊。你看秋瑾不就也是死了嗎,孫中山他們,為了中國的自由、民主,為了今天這樣的日子,死了多少人,她就是一個。我們那時比較無知,徘徊在資本主義與社會主義之間,不太清楚,所以就活下來了。是這麼回事,知道吧,不象她那麼純粹。”
林昭與李雪琴個人關系如何可置之不論,李雪琴言之全部盡可見仁見智,但其中心意思:
林昭代表資產階級民主,反對無產階級革命,則是見道之言,應該有人從理論上對此予以研究。
--待續
註:
本回參考文章:《開放》二零零八年第五期。彭令範“姐姐,你是我心中永遠的痛”。
肖雲儒“林昭、王前和甘粹”。張敏採訪彭令範記、張敏採訪林昭骨灰安葬儀式記。陳偉斯“林昭之死”。張玲“幽明心語”。胡傑《尋找林昭的靈魂》解說詞。甘粹、草文據林昭手跡原件復印件“三致人民日報編輯部”文稿謄錄校勘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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