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與馬加爵不得不說的故事(2)
像所有公安通緝的公告一樣,我們這種平頭百姓是不會花任何時間精力去記這種無聊的資訊的,因此這個叫做張加爵的大學生的人名轉瞬即被我忘的乾乾淨淨。
哥五個匯合之後,大家沒有丟失汽車之後的沮喪,都顯得很欣喜,這是一種發自內心感受自由之後的欣喜,這是一種去掉了罪證之後無憂無慮之後的欣喜。
我們決定步行一段距離,好好親近一下久違的自然風光,我們這個時候不怕人查,不怕人問,我們身上沒有任何犯罪證據——兩把噴子全被扔在了車上,我們現在是無罪一身輕。
這洋溢著泥土芬芳的大地,這鬱鬱蔥蔥煥發無限生機的林木花草,真的從來沒有這麼可愛過,我們雖然沒有了金錢,但是我們擁有了自由,這種感覺出獄的犯人有過,離婚的男人有過,高考結束之後的學生有過,腐敗官員逃離國境線的時候也有過。
大家歡天喜地一路嘻嘻哈哈的走到一個小鎮子上,路邊正好有一個飯館,於是疲憊的我們決定進去痛痛快快的喝幾盅。
飯店並不大,人也不多,不是很乾淨,但是我們現在根本不挑剔這些,給點花生搾菜下酒,我們也心甘情願,目前在我們這些剛棄惡從善的良民眼中,什麼都是美味佳餚,什麼都是才子佳人。
我們五個人先要了五瓶冰鎮啤酒,啟開後就是一頓牛飲,然後一抹嘴就開始互相吹牛B,唧唧喳喳的動靜彷彿5000隻鴨子。幸虧飯店裡只有角落裡有一個人在悶頭吃麵,否則東北人的高大形象全被我們無情的糟蹋了。
「哥們,一起來喝兩盅」。不用多說,多事的肯定是老包,這傢伙在苦窯裡呆了半個多月,這幾天也歷經磨難,因此對自由的感觸有些時候比我們深,因此過去熱情洋溢的招呼角落裡的人過來一起喝點。
角落裡的人忙推辭,老包一看對方和自己長的比較親近,多了一層好感,像所有不知趣的東北人那樣,更加固執的拉別人過來喝酒,沒辦法,那個人終於轉過身,加入了我們的行列。
這個人穿著一般,身高1.71米左右,體型中等,方臉,高顴骨,尖下巴,雙眼皮,凹眼,蒜頭鼻,大嘴,下唇外翻,彷彿民工一般,吃的東西很簡陋,就是一碗清水面,這也是老包對他有好感的原因之一,他現在看不得別人落魄,我們這裡好酒好菜,吃不完的吃,幹嗎不和朋友分享呢。
「哥們貴姓」。我給他倒了一杯酒。
「我姓馬」。來人廣東口音,回答的比較靦腆。
「老馬,來喝幾杯」。張慶開始張羅高潮,王道德也熱情捧場,「今朝有酒今朝醉,他日無酒喝涼水」。
大家一口乾了,老馬則有些憂鬱,老包讓他別客氣,告訴說我們剛解放,非常高興,因此要把快樂和所有人分享。老馬聽了,沉思片刻,然後一仰脖,將酒乾了。
「好」。老包很開心,又給老馬滿了一杯,他這個人頭腦簡單,願意交朋友,而且認為朋友多了是社會地位的象徵,將來路好走,如果放在古代,肯定就是和李奎,程咬金一夥的綠林好漢,不思進取,光想劫道。
老馬話不多,非常拘謹,我們大傢伙每次喝酒都勸他放開一些,一些酒被勸下肚以後,他臉色微紅,被我們感染,有些進入狀態了。
「你們東北人真豪放」!老馬說道。
「我們東北人心眼不多,好交」。老包拍著他肩膀道。
「我喜歡東北人」。老馬發自肺腑的說。
「老馬,你是作什麼的」。我問道。
「我是打工的」。
「我喜歡打工的」。老包舌頭已經有點饒了,「你在黑磚窯裡幹過嗎」?
老馬沒聽明白,我忙找個話題叉開,要不老包一會又得抱怨我。
大家喝的很愉快,老馬告訴大家自己是廣西人,這次來北京是想看一下北京天安門,然後想去看一眼大海。這兩個話很有號召力,因為我們很多人年少的時候,都嚮往過首都天安門,以及蔚藍遼闊的大海,這次來北京,王道德因為沒去看天安門,還一個勁抱怨呢。
天安門就不去了,我告訴王道德,以前也對這個門洞子五體投地無比嚮往,把它當成一個精神上的圖騰,後來終於有機會去了,門票好貴啊——我感覺自己被騙了,我的圖騰和人民幣根本不成比例,我一直認為天安門從我出生那天就在等待我,去了即使沒有儀仗隊,那也不能讓我排隊淹沒在人流中啊,於是失望的在廣場上隨便找個地方睡了一覺,讓天安門免費瞻仰一下我,就算圓夢了。
大海是要去的,天津就有大海,雖然好像不太著名,不太遼闊,但是畢竟比我們游泳池大啊!我們決定一會就啟程,晚上務必在海邊喝大酒,這個倡議讓大家都很激動,但是老馬很尷尬,不和我們一起去,老包問為什麼,他說他還有事,改日再去,我們大家一聽就明白是資金問題,他不好意思說,本來我也不想多事,但是老包這傢伙喝多了,非要拉人家一起去。老馬憨笑著拒絕,我看了一下其他人,大家沒有人應聲支持老包,都是不想和陌生人同路,那樣的話,不倫不類,彆扭!
我於是勸老包,人家既然有事情,就別為難人家了,老包還不服氣,意思多大事啊,還要堅持,後來老馬自己也再次闡述確實還有事,讓我們自己去,老包才悻悻的罷休。
老馬看出不是所有人都歡迎他,於是主動告辭,我有點過意不去,這傢伙喝酒喝了好幾杯,可是一口菜也沒吃,老包給他夾了一些,碟子裡面幾乎原樣沒動,看出來這是一個還有骨氣的人。張慶他們隨著心情的平復,可能覺得結識這種盲流子是自找麻煩,所以態度不像開始時那般熱情了。但是我的看法在逐漸接近老包——我深刻的感受到,如果沒有馬龍和阿文這樣的盲流子幫助,我們恐怕還自以為是在四處籌錢贖這幾個自我感覺良好的傢伙呢。
老馬還是走了,老包不太開心,他現在遇到落魄的人,都同情的以為是自己的窯友,總想能幫就幫一下,現在對方矜持的要走,我們無動於衷,他腰包裡也沒錢,說話不氣粗,否則早表態費用由他負責了。
張慶等人客氣的和老馬道別時,我發現老馬笑的很做作,這種做作的笑我也曾經有過,這是討好的笑,而討好的底線是因為他覺得和我們有巨大差距。
實際我們算什麼,不也是臭打工仔嗎?只不過相對固定一些,石油金飯碗而已。
大家剩下的時間喝的不算太盡興,張慶他們也找了很多前幾天的舊話題,假裝津津有味的說,但是我和老包幾乎不太應和,只有他和王道德一唱一和的,實在有點寡然無味,過了半天覺的天色不早了,應該起程了,才結帳走人。
小鎮子上去天津的車不多,即使有也是破爛不堪的,不走高速公路,我們也沒挑剔,於是上車,結果人不多,半天才在我們的催促下不情願的開車。
車子磨磨蹭蹭的開出鎮子,大概10多分鐘後,我突然看到路邊一個熟悉的身影,戴著一個破草帽,古銅色的皮膚上套著件烏突突的跨欄背心,箭步如飛。不是老馬是誰,我忙招呼司機停車,司機開出去好遠才不情願的停下,問我做什麼?
「我有個朋友在後面,也去天津,也不是不給你車錢,開這麼遠做什麼」?我沒好氣的說。
「誰啊」?張慶問。
「老馬,你們看」。我指著後面說,大家都看到100多米外老馬悶頭前進的身姿,王道德他們明白這是一個不願意給人添麻煩的人,也有點過意不去,畢竟誰都有過落魄的時候,倒是李三提出了異議,「窮人多的是,你都管啊」?
「能幫儘量幫一下吧」。我推了推一上車就蒙頭大睡的老包,這傢伙喝多了,不醒,於是我也沒有勉強他,於是快步下車,迎著老馬跑過去。
老馬看到我,很意外,四處看看,發現就我自己,才怯生生的問,「你怎麼在這裡」?
我確實也有種神兵天降普渡眾生的的自豪感,「我們坐車剛過去,看見你在路上走,哥們,你真準備一個人走到海邊啊」?
老馬不好意思的笑了,「我身體好,經常走」。
「走吧,我給你買票,既然遇到了,就是緣分,別客氣了」。
「不了,你們自己去吧,我自己走走」。老馬還是拒絕。
「100多公里,你要走好幾天啊,沒等走到,就憑你剛才吃的那點麵條,不得餓死你啊」。我吃驚的看著這個固執的傢伙。
「沒關係,習慣了」。
「走吧」。我大大咧咧的過去拉他,結果這小子向後一閃,我居然沒抓住,我有點不耐煩了,「別客氣了,你這人怎麼這樣,也不是大姑娘,我還他媽的能強姦你啊」?
老馬聽到我這麼粗俗的說話,抗拒的身子不再繃緊,靦腆的笑又開始在其臉上浮現,我一看,一把拉著他胳膊就走,這次他沒有抗拒。
車子一路順利到了天津,老包醒來之後看見廣西哥們居然神奇的出現在旁邊,自然很欣喜,於是我們打了一個面的,買了不少吃的喝的,司機介紹說去北塘,那裏的海邊不錯,有不少漁民,價錢談好了,還可以跟著漁民出海打魚——一聽到還有這種助興節目,大家眼珠子一下全綠了,人生的快樂就在於體驗各種迥然不同的生活嘛!啥也別說了,就是北塘了。
六月的海邊氣候非常怡人,海邊有一些簡易的餐廳,這是我們沒有想到的,點了不少海鮮,價格比較公道——張慶和李三身上有錢,他們豪邁的決定將所有錢花光才回大慶,因此我們的經費是非常充裕的。
大家聞到海風,非常舒服,雖然有點腥,但是心情開闊起來後,聞到大糞味,也可以說是環保。吃完海鮮,我們又在簡易的沙灘邊,聚了一個火堆,大家脫光衣服,下海游泳,這裡除了李三,我們都會游泳,游累了,就上岸喝酒,好不愜意。
老馬已經放開了許多,雖然吃東西時還很矜持,話還是那麼少,但是對於我們的話語也能哼哈著笑應和了。
在來的路上,他和我簡單聊了一些,他高中畢業之後,因為家裏窮,沒有上大學,出來打工,可是嘴笨不善交際,加上其貌不揚,所以在哪裏都沒干長久,也沒掙到多少錢,這次就是想看看天安門,再看看大海,然後就準備安心回家種地討婆姨生孩子,一輩子也不出山了。
我對老馬也有一種天生的親切感,他很像我四川老家那些窮親戚,我這些大山裡的苗族親戚看人拘謹的眼光和老馬一致,宛如獻媚一般討好的微笑看了都那麼讓人辛酸,小時候母親對於父親這些來投靠的窮親戚幾乎是沒有給過什麼好臉色的,而我那時侯沒心沒肺不知材米貴,總表現的像小說裡地主家有文化的闊少爺一般平易近人,所以當我在老家面對自己親舅舅的冷眼時,我深刻的明白了貧賤不能移,富貴不能屈,沒毛的鳳凰不如雞的道理。
總之,給老馬一些微笑,可以說是做點善事,多少可以彌補我們殘忍時心狠手辣所帶來的負疚感。
「你們家城市裡沒有親戚嗎」?我上岸後拿起一瓶啤酒大口的喝起來,老馬則在那裏幫助我們將火苗撥旺。
「沒有」。
「也好,城市親戚多了,沒什麼好處,現在人都勢利」。
「勢利有些時候不僅僅存在於城鄉差別上」。老馬說道。
我一聽,這傢伙談吐不凡啊,還知道城鄉差距呢,很有哲學嘛,於是我開始自作聰明的給他上課,「咱們國家的城鄉差別歷史上也沒出現過幾次這種混帳政策,人從一出生就在戶籍上低人一等,能讓人平衡嗎,所以我認為勢利眼的最大源頭就是這個戶籍政策」?
「是啊,但是即使農村人也分三六九等,互相瞧不起的事情也比比皆是」。
我吃驚的看了一眼老馬,在火塘裡的火照耀的下,他的臉更紅了,「你參加過高考嗎」?
「參加了」。
「你哪年考的,多少分」?我一聽馬上興奮起來,我和他歲數相彷,沒準參加的是同一年高考呢,我們在重慶上學的時候就總愛和全國其他地區的同學比高考成績 ——差距太大了,我們的成績在西藏可以讀青華,而山東,四川的中專分數線,在東北比重點本科線都高——都是生活在社會主義紅旗下,怎麼做人的待遇差距這麼大呢?
「我91年考的,547分」。老馬回答的很平淡。
「不會吧」!我一下肅然起敬,我雖然是92年參加的高考,但是之前幾年的分數線我們還是瞭如指掌的,這個傢伙的成績如果在我們學校,那就是理所當然的高考狀元啊!
「沒考好」。老馬謙虛的笑了。
「我CAO,還沒考好,我92年才考450分,咱們差距將近100分啊,就我這樣的,在學校時還自詡為數理化天才呢,你還居然說沒考好,這不是罵人嗎」。
「真的沒考好」。老馬還是那麼謙虛。
「報考什麼學校了」?
「也想上清華,但是成績不好,報考了雲南大學」。
「太遺憾了,不讀後悔嗎」?我問道。
「還可以,家裏條件不好,太窮了」。老馬傷心的低下了頭。
「社會主義都40年了,還這樣貧窮……」!我無奈的又喝了一口酒。
「你說你是四川人」?老馬問道。
「對,我父母都是四川人,我出生在東北」。
「怪不得你性格這麼豪爽」。
「你出來多長時間了」?我問他。
「我好幾年沒有回家了」。
「想家嗎」?
「非常想」。老馬說這話的時候深情的望著遠方,其臉上虔誠的表情打動了我,我也想家了,雖然我平時游手好閒,母親總說我,我還不服氣認為真理永遠掌握在自己手裡似的頂嘴,但是現在經歷了這些磨難,我其實才明白,世界上恐怕只有母親不會因為分贓不均和你抬槓,說風涼話。
「說說你」?我遞給老馬一瓶啤酒,有些時候聽這些農村孩子講自己的苦難史,可以淨化心靈,比單純聽政治思想品德課要有意義的多。
「沒什麼可說的」。老馬害羞的笑了。
「說說吧,我們這些城市裡的孩子身在福中不知福,將來我有孩子就送他每年到農村呆幾個月」。
「農村很辛苦的」。老馬無限感慨道。
「我知道,我和我父親回去過,遭老罪了,但是感觸非常深,如果我爹不當兵轉業進城市,就我這熊樣的肯定就是一鄉村敗類」。
「不會的,你這麼聰明,這麼能說,可以去當村長」。老馬的話雖然在我看來邏輯不通順,但還是開心的被恭維笑了。
老包這時候也上岸了,老馬趕緊給他拿了一瓶啤酒,老包問我們在聊什麼,我說在回憶苦難家史,老包一聽話匣子就打開了,因為他也是農村考出來的,很有生活,後來說著說著,老馬也跟著感慨起來,不知不覺之間二人比賽似的開始了憶苦思甜會。
老馬的父母為了供子女讀書 ,除了起早摸黑在田里幹活,還點著蠟燭為人燙衣服,5毛錢一件,那次他母親掉了一百塊錢,她心疼的說那是燙了兩百件衣服賺來的錢呀?老馬看著母親傷心的樣子,就把自己做苦力賺來的一百塊錢丟到地上,對母親說:媽媽你的一百塊錢在這裡!媽媽露出了一絲苦笑,其實媽媽知道是老馬丟的,不過為了滿足孩子的孝心,特意假裝出一副很滿足的樣子。
說這話的時候,我和老包都沉默不語,真是可憐天下父母心啊!(//www.dajiyuan.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