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勇被這突然的變故驚嚇得兩眼翻白,口吐白沫,臉青面黑地倒在了戴敏身邊。戴敏把張勇緊緊地摟在懷裏,驚恐地注視著眼前發生的這一切……
其實,張雲長在第一眼看到李家父子進入大院,心裏就不免七上八下起來……若不是李青山裝得輕輕鬆鬆的樣子,他會一直要防備李家父子的,更不會腦袋上遭李青山那麼重重地一擊!
張雲長被農民們拖出他的大院時,他還處於昏迷之中。他家大門口早就擠滿了寨裏人。寨裏人有些是早就曉得他昨天從城裏回來了,今天要收拾他的;也有不曉得特地趕來看熱鬧、等著分田分地的。
張雲長被拖進農會時,奄奄一息,李老大怪弟弟出手太重了,說明天要開「鬥爭大會」,沒有張雲長這個大惡霸,這個肯定有大領導來參加的大會,就像一鍋少了鹽巴的菜,沒有一點味道。
李青山說,人弄來了你說我手重,人弄不來時你說活的不行,死的也將就。我要不下手,輪到他拿著盒子槍與我們動手,加上有來福那狗日的,就是再來幾個人怕也制服不了他!
籌備明天開鬥爭大會的縣領導帶著幾個解放軍來了,看到繳來的盒子槍,同去的農民都誇李青山機靈敢說敢做,說要真少了他的那一棒,說不定會賠上幾條人命也很難說。
縣領導很賞識李青山的機智和勇敢,拍著李青山說:「好小子,真有一手,往後,你就這樣領導農民和地主鬥,這樣的鬥爭精神哪點去找!?」
這時,一個解放軍順手拎起半桶水朝張雲長頭上潑去,他才慢慢地睜開了眼睛。他看見了解放軍和一些幹部模樣的人,便努力坐起來,厲聲問道:
「你們憑哪樣把我捆綁起來?李老二,你憑啥下死手打人?」
農民們都你望我,我望你的,因為解放軍的紀律裏有不許打人罵人,這時一個幹部卻指著張雲長道:「就憑你是剝削農民的狗地主、地主老財!」
李青山一下子明白打地主是不犯紀律的,為了顯示他打得有理,便接著說道:「光地主老財也就罷了,這狗日的還暗地勾結土匪,糟蹋了我家的小滿妹!」
李青山話剛說畢,黑不溜瞅的農會裏便跨進了潘家女人。這女人手拿紮鞋底用的錐子,瘋一般地朝著張雲長猛刺猛紮,一邊哭罵道:「打你這個千刀萬剮的缺德鬼,打你這狗日的不通人性的東西!」
張雲長被潘家女人刺得一邊在地上亂滾亂叫,一邊哭求縣幹部道:「共產黨的政策是不打人罵人,你為啥准她(他)們這樣對我。我的兄弟是起義將領張雲軒,打狗也看主人面,你們連我這樣的人也敢……」
誰知縣幹部不賣他的帳不說,也不賣張雲軒的帳。他道:「少拿張雲軒這樣的人來充鬼嚇人,你想見他,明天他會來見你。現在你喊痛啦,當初你糟蹋女人時,你咋不叫痛呢?明天在公審大會上,更有你好看的!」
聽到明天要對他開「公審大會」,張雲長曉得完了!因為他在城裏看見過對土匪、反動舊軍官、特務、反動教會成員、鴉片販子、妓院老鴇……的「公審大會」,當場審判、當場推出去執行死刑!但是,聽到張雲軒要來,他又有了一種僥倖存活的希望。他想,我用潘家女人二年的欠租,和她母女風流了一個晚上,這會犯啥罪呢?從古自今,有錢的中國男人玩沒有錢的中國女人,這是正大光明的,要不,滿街開這麼多妓院幹哪樣?現在,雖說共產黨不准開妓院了,那過去玩了女人的人就有罪了?蔫卵喲!但是,勾結土匪卻是死罪,我只要不說與土匪勾結,玩了李家的小滿妹,我哪來的死罪呢?
張雲軒被請到裝著資本家和商人的大卡車邊,被人安排在副司機座上。軍車緩緩地開出政府大院,吉普車尾隨於後,此時,卡車車門的兩邊跳上兩個解放軍戰士,手抓車門,衝鋒槍在他胸前晃來晃去……從貴陽到青岩走了約一個多小時,張雲軒覺得異常地快。他走下汽車後,才發現自己依然穿著長衫,頭戴博士帽;而身邊的資本家和商人們,個個粗衣粗褲,他才明白在今天的人民共和國裏,他或許就是最招人最現眼的人了!
會場談不上是會場,只是利用地形,在一塊修整平坦的坡地上擺上兩張桌子,這就是「鬥爭惡霸地主」的主席臺。在主席臺上,省市領導人魚貫而入,坐到了粗陋的長條凳上。主席臺下對面約一丈遠的會場上,擺著約二十條高矮不一的長條凳,大會人員指定張雲軒和資本家、商人坐在那裏。不多一會,農民們拉著一溜溜的惡霸地主,一頓棍棒之後,這些人乖乖地跪在了地上。
陽光照耀著的山林,人頭攢動,那閃光的銀飾,那揚起的塵埃,那嗡嗡的人聲,傳出陣陣古板單調的蘆笙聲……土家人的老人、姑娘和小夥,歡樂地跳著蘆笙舞……顯示出平常寧靜的村莊,今天可算碰上了個難得的喜慶日子!
「雲軒兄弟……」
一個聲音在呼喚著他。這聲音若從深潭中呼出,是那樣的沉悶,又是那樣的淒涼,就像一個人被推下深澗那樣,發出急切而短暫的喊聲。這是一個陽光燦爛的秋日,滿山遍野的苗族布依族男女,將四周的山丘圍得滿滿的。喜歡穿戴的姑娘們穿得花花綠綠,閃閃發光的銀飾在耀眼的陽光下熠熠生輝,蘆笙在四周的山坡上吹響,跳著蘆笙舞的男女在山林中時隱時現,為即將到來的殺人場面,增添了一道濃烈的喜慶色彩!
「雲軒兄弟……雲軒兄弟……」那急切的聲音又從喧雜訊中透出。
「叫你媽賣x!給老子乾嚎些哪樣?」
李青山手持一根酒杯粗的茶木棍,猛地向那人頭上打去;與此同時,一些婦女此時也衝進了會場,他們根本不顧工作人員和解放軍戰士的勸阻,一窩蜂地向那人拳打腳踢起來……有的撕咬著那人;有的乾脆就用納鞋底的錐子,猛紮猛刺那人;那人被打、被刺得大聲嚎叫……突然,一張血淋淋的血肉模糊的臉膛從一個女人的胯下鑽出,他朝著張雲軒淒厲地喊道:
「雲軒兄弟,救救我呀!」
這張血肉模糊的臉頰實在叫人看不下去,除了頭上的人糞草屑外,那張臉已不是人的臉了。那撕裂的嘴唇浮腫得反翻上去,差不多將鼻頭蓋住;眼睛腫得只有一條縫,天曉得那人是怎樣才看到他的!
令人恐怖的是,這人的耳朵被人撕裂而塌拉了下來;整個臉孔變得三分像人七分像鬼!難道說,這個面目猙獰的人就是自己的叔伯兄長張雲長?張雲軒怎麼也不會信,幾天前他還見到他,他油腔滑調,紅光滿面且精神抖擻!張雲軒一般不和張雲長接近,偶爾見面也只是寒暄幾句,談不上有什麼感情。中國人的裙帶關係和親屬關系,其實就是這麼直接又是這麼簡單,你不想靠近他偏生要靠近,總想分割他卻又始終坐在一張飯桌上。幾天前還好生生的,今天他犯了啥罪?遭人打得這樣不成個人樣了呢?
張雲軒過去殺死過一個死也不肯屈服的日本人,甚至對日本人的傷患也大打出手,但是,那是戰場上的洩憤,是悲壯的痛苦與失去自己的兄弟的告慰!即便是那樣的時候,他也沒有忘了別人也是人,應當公平地對待他們!現在是新社會,為啥讓翻身了的農民對地主使用暴力?這樣的結果,新社會肯定會得到農民的擁護,但是,新中國到底還要不要法,還要不要法制,這豈不是弊多利少?!
可怕的是,這種血腥的場面是在歡歌笑舞中進行的,沒有一絲一毫的遮掩,他突然記起,共產黨初期的土地革命,也是靠消滅地主的肉體為目的的!眼前進行的土地「改革」,不就是昨天的土地革命的翻版麼?
張雲軒在盛夏的燥熱中,感受到一陣透徹心脾的寒氣,渾身上下冒出了無數的雞皮疙瘩。
這時……會場好容易安靜了下來,主持會場的縣幹部宣布鬥爭大會開始。那第一個被揪出來鬥爭的,就是張雲軒的叔伯兄長張雲長!
群眾控訴張雲長是一個十惡不赦的惡霸地主,他用糧食支援兵匪武裝攻打縣城;他殘酷地剝削農民,他放租放貸,他姦淫婦女和姑娘……潘家女人站了出來,將張雲長對她母女的姦污全都端了出來:
「這個不得好死的東西,這個挨千刀砍腦殼的東西,我就是剮他的心吃他的肉,也解不了我娘崽的恨呵!」
台下的土家人齊聲喊:「擂他狗日的!」
「打死這狗日的雜種!」
李青山本是維持秩序的積極分子,這時怒氣沖沖地推開阻攔他的工作人員,與潘家女人站在了一起。他在地上頓了頓手中的雜木棒,見張雲長死塞塞的、口水鼻涕一串串地往下流,就用雜木棒戳了戳他。跺腳說道:
「姓張的,你認得老子麼?」
張雲長點了點頭。
李青山道:「老子再一次問你狗日的,我家小滿妹,是不是你糟蹋的?」
張雲長將臉又埋下,叫道:「我沒得……沒得……雲軒兄弟,你就給我求個情吧!雲軒兄弟,救救我吧,當哥子的……實在受不住了啦,雲軒兄弟……」
村民們按捺不住地大聲吼叫著:「擂他!捶他!揍癟他!叫他狗日的快點說!」
李青山用茶木棒在張雲長血肉模糊的臉部晃來晃去:「張雲長,你狗日的到底說不說?」
張雲軒不忍目睹地將臉轉到一邊去,他看到鄢正甫向曹文書示意一下,曹文書急忙起身,跳上了土坡的鬥爭臺上。
曹發德慰問般地對潘家女人、李青山說了些什麼,那李青山不放饒地指著張雲長道:「地主不如狗,你來護他幹哪樣?」
曹發德又笑呵呵地對李青山解釋一陣,李青山才站到一邊去了。曹發德這才清了清喉頭,略略地彎下身子,說道:
「張雲長,你抬起頭來吧,我有話問你。」
聽到有人這樣溫和地叫他,張雲長一下來了精神,跪著伸直起腰來。
「我問你,你說八十畝田幾十畝旱地不是你的,你不是地主。那麼,今天當著大家的面交待清楚,這些田地究竟是不是你的?」
張雲長哀哭道:「不是我的,真不是我的,我……不是地主,求你們饒了我吧。」
曹發德道:「不是你的又是哪個的呢?」
張雲長哭喪著臉說:「我叔叔家的,你們收去的田契和地契上,寫著的是張繼濤的名字。那是我叔叔的名字呀!天呵,青天大老爺呀,你睜開眼看看吧!」
曹發德又道:「坦白從寬,抗拒從嚴。張繼濤已經死去幾年了,田契地契是送給了你的,要不,地契田契都在你手上?」
張雲長磕著頭:「同志,救救命吧!讓狗日的田地見鬼去吧,我根本就不想要一分的田地了!」他嚎哭起來:「我不要土地了,你們就放饒我了吧,我實在……受不了啦,真的受……」
李二叔罵了起來:「姓張的,這方圓幾十里地,哪一個不曉得這田地是你的?今天曉得要遭敲沙罐了,想找個替死鬼幫你去死,是不是?天底下哪有這麼撇脫的事?老子今天就……非要你這個地主的命不可!」
「雲軒兄弟,幫哥哥一點忙吧,我最後一次求你……求你了!」
此情此景,一種無言的悽惶籠罩著張雲軒。受盡非人待遇的張雲長當著眾人,在光天化日下苦苦哀求著他,仍然把他當成了威風八面有錢有勢的國民黨將軍;是一個能在刀口下救人,在槍口下花錢買命的顯貴人物!張雲長或許死到臨頭也弄不清楚共產主義為何物;更不會明白祖輩送給他的田地,也會釀成了今天的惡果!他向天向地向陽光向空氣向河流向繁衍了幾千年的中華民族發問:什麼叫剝削?什麼叫壓榨?中華民族幾千年都這樣走過來了,為啥今天,人們就要這麼無情地對待擁有土地的人?這,公平嗎?
張雲軒緊緊地閉上雙眼,也向古老的受盡磨難滄桑的中華民族發問:難道我率部起義,就是要我來品嘗這杯苦澀的米酒嗎?我的率部起義不是為了苟且偷生的活著,而是為了中國的天空下,有一個毛澤東早在四五年底就許諾了的民主選舉,有一個我一生都期盼的民主國家!而今,當光明降臨的時候,共產黨人為什麼要違背諾言?當迎來幸福和希望的時候,共產黨人為何還要採用暴力?當共產黨人需要拓展視野,播種光明和希望的時候,為什麼還要在人間播種暴力和仇恨的種子?張雲軒不禁朝天歎息:不需殺人,共產黨人的江山便會岌岌可危嗎?農民便得不到土地嗎?……看來,主宰中國的,是人禍,絕非是掛在嘴上的政治!
這時,李青山對著台下喊:「大家說,這裏的地主究竟是哪一個?」
台下齊聲喊道:「張雲長!張雲長……」
李青山又用茶木棒頓了頓地皮:「張雲長,你狗日的聽清楚沒得?田地是你的,你休想逃過死罪!」
離會場不遠的地方,人聲鼎沸起來。有人在喊:「李青山,拐羅拐羅,你們家的小滿妹上了鬼頭崖了,肯定是找死去了!」
這下,氣瘋了的李家父子,把心中的怒火全都發洩在張雲長身上。一齊揮起手中的茶木棒……只聽得悶沉沉的「叭叭」的幾聲,張雲長便軟軟地倒了下去。他的雙眼珠被打得凸了出來,血糊糊地瞪著燦爛的藍天,他就這麼被農民處死了!@
──摘自張宗銘系列長篇小說《女人土匪東洋狗》第二章、第三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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