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現代短篇小說

短篇小說:地主不如狗(上)

本故事從1950年七月的一天說起──1950年時,張勇還不滿八歲。這年七月的一天,張勇放學回家,老遠便看見幾個細娃爬上他家四合大院前的大梨樹上,在摘那些還半生不熟的梨子。這些梨子成熟後,媽媽戴敏會帶著他和哥哥張忠,挑著滿籮的梨子,路過娘家時,媽媽總是給貧窮的外公外婆留下一小部分,剩下的就挑到花溪的大街上賣。這梨子是兄弟倆平常讀書的書本費和小費,就是中秋節也只能吃上幾個……所以兄弟倆都把這梨樹說成是他們的搖錢樹,平時也愛惜得很。

看見這些細娃在糟蹋梨子,張勇心急火燎地衝到梨樹下,朝他們喊道:「下來!你狗日的些今天要搶人是不是?」

誰曉得這幾個細娃今天一點不怕他,平素最膽小的小毛么在樹上說道:「你家是地主,你是地主兒。我不下來,今天我高興做哪樣就做哪樣,你奈何不得我,你拿我無法。」

張勇看樹上有四個娃娃,上樹去攆寡不敵眾。於是便道:「我爹爹昨晚回來了。我數三聲,若是你們不規規矩矩的下來,我就去叫我爹,他會放我家狼狗出來,傷了你們可不要哭叫!」

這幾個天不怕地不怕的細娃,聽說要放狼狗出來,真是有點怕了。張家的狼狗來福,是純東洋狼狗,從日本人那裏繳獲回來時,牠還是個嫩崽。可如今,來福長得粗壯結實,張開的嘴就像血盆,一口肯定能擰下一個細娃的腦袋。平常張勇的爹爹張雲長帶牠出來,把布鞋扔出去,牠立馬能叼回來。張家老爺指牠向東,牠不敢向西;指牠向南,牠不敢朝北;叫牠跪著牠不敢站著……再說,張家老爺的腰桿上還別著支盒子槍,幾十丈遠「叭」的一槍,那些在他家土裏糟蹋莊稼的野豬,也就四腳朝天的死在菜地裏!這裏四村八寨的農民,沒有一個不認識了張家老爺的,也沒有一個敢和張家老爺鬥法的!這幾個細娃當然就規規矩矩的下了大梨樹。

張勇正在得意,正要好好地奚落一下也敢同他頂嘴的小毛么時,小毛么突然指著遠處,笑道:「你拿你家來福來嚇老子們,晚了!看,李二叔帶打狗隊的人來了!」

張勇果然看見一群村裏人背著火藥槍,拿著棍棒和繩索向他家走來……也猛然想起媽媽昨晚對出去蕩遊一個多月才回來的爸爸說,最近各村各寨都成立了打狗隊,來福大概是保不住了。唉,這懂人性的來福,這好聽話的來福,好乖的來福!媽媽又說,前些天家裏來了三個解放軍,要你回家後,立即把盒子槍交到縣政府……

爹爹不禁笑道:「打來福,我的來福可不是普通的雜狗、土狗。牠是東洋純狗,是調教好了的好狗!別人出了一百塊銀洋我也捨不得賣,這樣的狗也能亂打的?蔫卵喲!從今晚上起,我就把來福的頸圈解了,那打狗隊的來打牠,要問牠願不願……」爹爹還拍了拍他身邊的來福,「來福,有人敢對你掄槍動棒的,你就給老子撲上去!」

來福「汪」的應了一聲,像是聽懂了爹爹的話。爹爹抿了口楊梅酒,把臘肉骨頭上的一點點肉啃光了,才把骨頭丟在空中,來福躍起在空中咬住了骨頭。

這個家裏,每年的臘月都要殺一頭豬,大部分豬肉都用來熏臘肉。臘肉是專為爹爹熏的,媽媽和張忠、張勇,只在爹爹吃剩下後才能吃上幾片。

張忠和張勇見來福得了臘肉骨頭,都禁不住咂了咂嘴,他們真想吃幾片那又香又美的蒸得晶瑩剔透的老臘肉。爹爹最喜歡吃媽媽熏的臘肉,家裏的臘肉只有爹爹在家時才能吃,平素就是外公和外婆偶爾來家裏玩,媽媽也不敢拿臘肉招待她的老人。爹爹只顧自己,他和他那吸鴉片煙的父親一樣,自己喝飽了撐足了,也不會輕易地想起家裏人。這些,張忠和張勇都十分清楚。爹爹在這個他並不喜歡的家裏呼風喚雨,有他在家,就連媽媽也不敢出聲大氣。

爹爹又吃了些酒菜,又提到了各村各寨新成立的打狗隊。

他說:「最近,城裏也成立打狗隊。你當為啥?真是怕人被狗咬,得狂犬病?不是。是共產黨下鄉搞剿匪、城裏搞大搜查時,那狗叫聲會驚動土匪和隱藏的特務,他們當然先要除狗啦!」他突然轉向戴敏:「你說解放軍來過家裏?要我去交槍?」

媽媽一邊納著鞋底一邊點了點頭。爹爹納悶好一會,又道:「你沒有和解放軍講,說我不會去當土匪,是防土匪用的?是打土匪的?沒說這槍是我兄弟、起義將領張雲軒幾年前送給我防身用的?」

媽媽輕描淡寫地說道:「解放軍沒問,我咋說?」

爹爹瞪著媽媽罵道:「老子真是瞎了眼睛,咋找了你這個無知無識的苗婆娘!萬一解放軍懷疑我是土匪呢?當土匪和與土匪有來往是要丟腦袋的,這你也不曉得?蔫卵!」

媽媽道:「用得著我給解放軍解釋?你成天呆在城裏遊手好閒,寨子裏的人誰不清楚?」

爹爹拍了桌子:「你還敢強嘴?!」

媽媽急忙抽身離開了。她要是這時和爹爹頂嘴下去,爹爹會下毒手打她的。

現在,張勇看見七八個民兵背著火藥槍、提著棍棒和繩子來了,以為他們是為來福來的,不顧命的跑回家去。他一眼看見爹爹躺在竹躺椅上,解開繩索的來福也正安然地伏在爹爹的腳邊。

張勇急如星火的喊道:「爹爹,打狗隊的……來打來福……來了!」

爹爹從竹躺椅上「呼」地躍起身來,他趿著木板拖鞋,喚了一聲來福,到堂屋的板壁上取下了他的盒子槍。他把盒子槍放在八仙桌上,安然地坐在太師椅上,喚來福到了他的身邊,還把一隻赤腳踏在椅子上。在灶房裏做飯的媽媽這時也聞聲出來,她站在院子裏,驚恐地望著大院門。

爹爹唱起淫穢的山歌:

阿哥鑽進阿妹的被窩,阿妹問阿哥幹什麼?……

媽媽急得對爹爹喊道:「都啥子時候了,你還唱這些!快把來福藏起來吧!」

爹爹說:「藏?說得輕巧,吃根燈草!」他撫著來福厚厚的毛皮,對牠作出最後的交待:「來福,實在無路可走了,你就自謀生路去吧!」

來福也感到橫豎不對勁,牠低沉地咆哮著,全身的皮毛都緊張的抖動起來。兩耳豎起,一眨不眨地盯著大院門。

大門被李二叔的二兒子李青山推開了,他半掩著門,把頭探伸了進來,對爹爹喊道:「張家老爺,我們是農會的,有事來找你商量,請你管好你家的來福。」

爹爹玩著盒子槍:「有事商量?那你們提槍弄棒的找上門幹啥?」

李青山仍然不敢進門:「我們怕來福才這麼來的。」

「不會是專打來福才來的吧?」

「不是不是。張家老爺,我爹就在我後面,我可以用我的祖宗八代向你發誓,絕對不是為來福來的!你家的來福誰敢打?去年你半夜歸家遇上了狼,來福獨鬥三條狼也不虛火,我們哪點敢惹牠。」

爹爹這才放心地笑了笑:「不動來福啥都好說。只管進來吧,我不發話,牠不會傷人。」

李青山這才首先出現在院子裏,他的身後有他的爹和他的哥,就連專打野豬的獵戶汪三也背著火藥槍來了。細心的戴敏數了一下,一共來了七個男人。這些人都躡手躡腳地站在李青山的後面,仿佛李青山是他們的頭兒。戴敏心裏清楚,這個十七歲的小子平常就乾跳乾跳的,寧可在外面鬼混,也不想幹點農活。雖然他家裏的田地都被他爹賭錢敗光了,但他應該本分些,給人當當雇工、學做些農活才對。

這群人裏真正的頭兒應該是李青山的哥哥李老大,他老實本分,只是一心一意地想當解放軍。他從土匪圍攻縣城的那一天起,就和解放軍守在縣政府大樓內,他才是這群人裏的頭兒!

可這陣兒,這頭兒還是李青山來當。他不敢貿然地走進堂屋,他又說:「張家老爺,你還是把來福拴起來吧,求求你了,我們見著來福心虛得很,請你把牠拴起來。」

張雲長翻了翻眼珠,不理睬他:「你們說不打牠,拴牠做哪樣?蔫卵!」

「那我們都進堂屋去,牠也不會傷人?」

「你這人咋就這樣小心眼。我不發話,牠會傷人?蔫卵喲。」

李青山這才帶頭走進堂屋。來福不客氣地輕聲咆哮呲牙咧嘴起來。張雲長拍了拍來福,道:「有哪樣事商量,說吧。」

李老大這才站在李青山身後,說道:「張家老爺,你曉得現在解放了,是新中國了,是共產黨的天下了,農民當家做主人了。我們寨子剛成立了農會,我們農會代表全寨子的農民,要和你算算細帳。」

張雲長跳了起來:「和老子算細帳?老子還想和你們算細帳哩!從三二年到現在,只有你們欠我的,哪有我欠你們的?蔫卵喲!」

李老大這時懵了,他把臉憋得通紅,找不出適當的言語和張雲長應對。這時,李青山站出來說道:「張家老爺,這都是一些下三爛說你欠了他們的剝削賬,我們這夥鄉親心裏明白得很。我們曉得:張家老爺是貴陽大資本家張繼濤的親親侄兒,這裏所有的田地和房子,都是張繼濤為你和你那吸鴉片吸破了產的父親添置的。你父親逝世後,這裏所有的一切都歸你一人了!你叔叔張繼濤四八年過世前,還親手把這裏八十畝水田和三十幾畝旱地的地契,都交到了你的手裏。這裏的田地過去是你的,現在更是你的了。對嗎,張家老爺?」

「你倒是摸透了我張家的底細。」

「還有哩,張家老爺。你叔叔張繼濤的獨生子張雲軒──你的叔伯兄弟,過去是國民黨的將軍,而今,他又揭竿起義,現在變成共產黨的起義將領了。要不,你哪來的盒子槍,哪來的東洋狼狗?是不是這樣,張家老爺?」

張雲長得意地哼了哼鼻音,李青山又說道:「張家老爺這樣的人家,這樣響噹噹的人,咋會欠農民的賬呢,我看就不會!」

李青山一席話說得張雲長咧起嘴笑了起來,連戴敏和張勇也跟著笑了起來。李青山笑咪咪地又說:「這些下三爛的話有哪樣好聽的?不過呢,我們既然當了農會的負責人,張家老爺還是給我們這些農會的人一點點面子,和我們一起去農會,親耳聽聽那些下三爛說些哪樣。張家老爺,你說是不是?」

張雲長拿起盒子槍,把腳翹到了八仙桌上,直搖著頭說不去。說有哪個下三爛敢說欠了他的債,就叫他自己上門來說。

李青山犯難地憨笑了一會,又道:「張家老爺,你就當去農會和寨裏人說說笑話好了。上次張家老爺在小臘狗的結婚酒席上唱的山歌,直到今天我還常常偷著唱哩。」

張雲長道:「哪樣山歌,叫你忘也忘不掉?」

李青山潤了潤喉頭,還真的唱了起來:「……阿哥對著阿妹說,阿妹呵,哥哥的小鳥要回窩。哈哈……張家老爺和我們都是手拉手的好兄弟!現在,到我們新成立的農會去看看,那真是我們的福份!」

張雲長這才動了心,笑道:「還是李老二談了些人話!」他把木板鞋滑落地上,吩咐著來福:「去把我的布鞋叼來!」

來福隨聲進了裏屋,這時,眼尖的張勇看爹爹剛把盒子槍放在桌子上,就發現這幾個寨裏人一齊收斂了笑容,獵戶汪三取下了獵槍,李青山舉起手中的茶木棒,照著張雲長的腦袋打去……

張勇發出一聲慘裂的叫聲:「爹…爹……!」

一切都晚了!只見張雲長呆滯地睜凸著雙眼,垂下昏昏沉沉的腦袋,一股鮮血順著頭顱噴湧而出……在村民們正在動手捆綁張雲長時,來福從裏屋撲了出來……這狗日的天曉得哪裏來的狗膽,先撲向欲對牠開槍的汪三。牠的大口咬住了汪三的槍柄,只扭頭一摔,汪三便人槍跌到一丈開外……牠見人就咬就撲,六個大男人用茶木棒抵擋著兇猛的來福……直至汪三又重新撿起獵槍,把槍頭伸進人堆,來福在汪三還未扣動槍機時,便竄出了人堆落荒而逃……(明日續)@

──摘自張宗銘系列長篇小說《女人土匪東洋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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