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
一九九六年五月十日下午一點,那天風不是很大,晴空萬里,我人在聖母峰南峰約海拔八千七百公尺處,只剩下一百公尺不到就可以登頂,雪巴人卻向我提出撤退的建議,讓我當場呆住!
原因之一是雪巴人丹增的氧氣面罩出了問題,不得不下到第四營去,讓深信藏傳佛教的他們心底萌起不祥之感。但因為同時正有三十多人向著頂峰挺進,絲毫沒有撤退的跡象;再加上我背負著許多責任與國人的期許,在停留觀察約半小時之後,我們還是決定登頂,但有一個原則,那就是:快上快下。
三點十五分,歷史的一刻,我終於站上世界的頂峰。倉促地拍下留念的照片之後,便趕緊下山。誰知天氣變化得很快,拍下登頂照片時天空還是一片蔚藍,等我下到八千六百公尺時卻已風雪交加,連站都站不穩,面罩與防風鏡不斷地起霧、結冰,讓我的行動受到許多限制。隨著天色漸漸暗下來,我與雪巴之間的距離也越來越遠,最後,剩我一人獨自留在漆黑的雪地裡……
原本我以為雪巴人先去找路,會再回頭找我,但隨著時間一點一滴流逝,我放棄了那樣的念頭,心底感到慌亂與害怕,但腦筋卻是異常清醒理智,不停地想著如何渡過這個難關的方法。
這時,留在原地是最好的方式,免得因為走錯方向或滑落冰坡而一命嗚呼;我想挖個雪坑躲進去,但冰斧一碰到冰面就反彈,只好作罷。我知道自己的處境極為兇險,因為,要在狂風暴雪的八千四百公尺處度過長夜,談何容易!
由於意識到情況不太樂觀,我開始想立遺囑告訴我的家人、朋友及贊助廠商,明白交代「我被困在什麼地方?為什麼下不去?」也想到了《中國百岳》無法完成的遺憾。
原本我打算花兩個月的時間在聖母峰南側進行拍攝,因為要拍攝《中國百岳》的山峰,最好能完整呈現山的東西南北側。所以我攀登聖母峰的原因之一,就是想捕捉它南側的面貌,下山之後再接續到西藏,行程早已安排好了。
沒想到,我卻卡在聖母峰頂,下不下得去都還是未知數,何況是《中國百岳》的拍攝。一想到自己沒辦法完成計畫,莫名的幻覺突然都出現了。我隱約看見錦繡的老闆對我說「你這個瘋子!」影像就好像早期收訊不良的電視機般,一下彩色、一下黑白,跳動模糊不定。
我也感覺到一張張黑白的臉孔在對我說話,雖然無法辨識出是誰,但感覺得出來是熟悉的人。之後,影像慢慢清楚,彩色的畫面中出現了等在基地營的隊友,其中的林道明還笑著對我說:「隊長,還不趕快下來,我們要慶功了。」最後甚至連家裡的小孩也出現了。
我聽不清楚孩子的聲音,看到的是他面向窗台的黑白畫面,眼神望向遠方,好像在說:「爸爸去爬山那麼久,怎麼還沒有回家?」這一幕讓我打從心底一酸,想到如果自己真的無法回去,那我的家人怎麼辦?
剎那間,我的心忍不住悸動起來,於是我告訴自己,無論如何都要活著回去。
我分析出會讓自己陷入死亡的幾個原因:不是溫度太低,就是空氣稀薄、腦部缺氧而死。這時我想起尼泊爾第一位登頂聖母峰十次的安力達雪巴曾告訴過我,有一次他被困在聖母峰上,為了保持清醒和體溫,只好整晚不停地拍打全身,於是我就開始不斷地拍打身體,兩隻腳上下擺動,身體像汽油桶般滾過來滾過去,甚至大聲嘶吼、叫自己的名字以保持頭腦清醒。
而為了克服高山上稀薄的空氣,我也盡量讓暴風雪不要包住我的口鼻,一側過臉就用力吸氣。這是個相當累人的動作,做沒幾次就累得想趴下了,但我警覺性高,馬上又起身繼續地做……就這樣,一直撐到天空透出微弱的紅色亮光,太陽就快出來了!直到我聽見有人呼喊我的名字,才終於獲救。
這一場聖母峰有史以來最大的山難,一共有八人喪生,我是唯一受困在八千四百公尺還能獲救生還的人,但我的十根手指、腳趾都已壞死,必須全部切除;而焦黑的鼻子也必須挖掉,不過並不影響呼吸功能。原本我以為只要切一切、縫一縫就好,沒想到竟是一連串「剖骨挖肉」治療的開始;一年內,我總共動了十五次刀,東挖西補,全身上下體無完膚。之後面對的還有長期抗戰的復健工作,但我都堅忍以對,因為畢竟我活下來了!
我從來沒有過「征服」一座山的想法,排除萬難登頂,是為了要征服自己的懦弱與狹隘,現在矗立我眼前的人生大山已經夠險、夠艱難,足夠我用一輩子的時間去挑戰。@
--節錄自「寶瓶文化」《一座山的勇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