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張生有的前生是田三牛
一九四二年,在韋勉齋先生任陝西永壽縣長時的一位事務員張生有,是陝西彬縣人。彬縣與永壽縣相鄰,兩縣距離僅只五十華裡,因此,張生有等於是當地土著。所以,韋勉齋對張生有,知之甚詳。
張生有這個人很老實,平時沉默寡言,不苟言笑,他資質不高,學識能力平平,並沒有什麼了不起的智慧,但是,他能記得前生種種事。在彬縣、永壽一帶,不但父老相傳,而且盡人皆知。因為他的前生便是彬縣縣城西南三十里許的某村人氏,姓田,叫三牛,世代務農,家道小康,妻子兒女俱在。
彬縣鄉間居民多半都住窯洞, 冬暖夏涼,安全在一般情況下是有保障的,尤其只要有人手、有時間、有力氣,隨時可以大加擴充,尚且永遠不需修葺翻建。所以窯洞小的三室五室,大的十進八進,可謂為相當理想之住宅。
(二)一怒離家投入窄門
田三牛一家和樂融融,就住在窯洞之中,在他三十多歲的時候,彬縣久雨成災,他的窯洞大門下面,積了不少濕土。田三牛等到了一個晴天,便去將濕土刨開,清掃出路。不料雨久土松,驟如山崩,以噸計的濕土將他全身活埋,他當時便一命嗚呼,慘遭壓斃。
可是,他自己卻覺得既不曾進鬼門關,也沒有上豐都路,他還以為自己已經奮力從大堆泥土中爬出,居然又回到了坦蕩乾坤,光明世界。他驚喜交集,一口氣奔回自家的窯洞,看見了他的妻子,開口便說:「今天好險,我差一點兒就壓死在山下泥中,好不容易讓我掙扎了出來!」
但是很奇怪,田三牛的妻子,竟然對他視而不見,置若罔聞,正眼兒也不瞧他一眼,臉上不曾有任何的反應與表情。他妻子對他不理不睬,使田三牛十分惱怒,然而一轉臉,又見到他的兒子,於是他又去向兒子欣欣然報「佳音」:「你聽見沒有?剛才大堆的泥土坍下來,就像山崩!我居然能推開那麼些泥土,逃出了一條性命!」
然而,他的兒子明明跟他面對面地站著,竟然是頭也不抬,不屑一顧。他高聲報喜,兒子像是一句話也沒聽見。這一下,田三牛再也忍不住了,心想自己大難「不死」,「揀回命來」,連老婆兒子都漠然不理,根本不把他當一回事兒,可見妻兒子女,對自己是何等的絕情絕義。心中無名火起,怒不可遏,恨恨的一頓足,轉身便走。田三牛不要這個家了!
田三牛憤然出走,信步所至,來到彬城,然後一時興起,又赴東郊,離城八里之處,有一個叫做「鳴玉池』的名勝。這「鳴玉池」的泉水出自山腰石龕下面,崖津滴溜,其聲琮琮,泉水涼意襲人,淒寒不可久處,由於它水聲琮琮,所以取名為「鳴玉池」。田三牛有意到鳴玉池一遊,可是眼看將到,中途偏又多出一道「小窄門」,他身在門裡,使他無法通過。當時他便使勁的往「門外」擠。也不知道擠了多久,猛然擠身而出,頓覺頭昏目眩,茫然莫知所以。俄而張眼一望,怪了,他發覺自己正在裂嘴哇哇地哭:他投胎轉世,出生了!
(三)剛出娘胎,便開口說話
田三牛剛一出生,便能聽清楚有人語喧嘩,步聲雜沓,又看清楚自己到了一間臥室,竟是躺在炕上。炕外有幾個女人,神色倉皇,動作緊張,一個個東翻西找,一疊聲地大呼小叫:「剪刀啦?剪刀啦?再找不到剪刀,那可不得了啦!」
這時田三牛一眼看到,就在牆上掛著有一把剪刀,當下他便伸手一指,高聲地說: 「剪刀就在牆上掛著呢!」說時,看見了自己伸出去的那隻手,於是,緊接著便又是一聲驚呼:「哎呀!我的手怎地變得這麼小啊?」
他說頭一句話時,滿屋子人齊齊的一呆,瞠目結舌,舌撟不下,彷彿驟然之間撞上了妖魔鬼怪,當他第二句話緊接著說出來,屋裡的人便嚇得雞飛狗跳,東奔西跑,尤其有人駭極叫道: 「這娃兒是個怪物呀!得趕快把他丟在糞坑裡淹死!」一唱三和,屋裡的女人紛紛表示贊成;大禍就要臨頭了,真把田三牛嚇得魂飛天外。這時候,他已發現自己變成了一個剛出娘胎的小嬰孩,他下不了炕,又跑不開,急切間又不知應該如何辯解?正在心跳突突,手足無措的時候,幸好,躺在床上的產婦開了腔,她向眾人竭力抗爭,不管是誰怎麼說,她誓死不肯處死她的親生骨肉。
那些驚惶忙亂的女人,拗不過拚命保護兒子的母親,只好由其中一人,鼓起勇氣前來給他剪斷臍帶。臍帶剪斷了,又為驅魔逐邪,她順手抹了一把產婦的穢血,塗了田三牛一嘴一臉。
(四) 緘口七載,人稱啞巴
從此以後,田三牛曉得一開口便有生命危險,他開始裝啞巴,其實本是一個正常的小兒。不管怎樣,他絕口不說一句話。
在母親的懷抱中過了幾個月,有那麼一天,家中人出外農忙,把他用一床棉被包好,讓他坐在炕上。那張炕面對著窯洞口,門外地面曬的有麥粒雜糧,於是便有一群家中養的雞子,跑來啄食。田三牛一下看見,情不自禁,連連的揮舞小手,跟大人般的吆喝趕雞。沒想到偏巧家中有人,瞧見田三牛一副大人模樣,仍然認定了他是個怪物。「家門不幸,出此妖孽」!那人駭怕將來會有大禍臨頭,便一把抱起了田三牛,很快的向窯洞外走,他要將田三牛丟進糞坑裡頭。
天幸!他母親想想不放心,趕回來探視,這才救下田三牛的一條「小命」。可是田三牛自此再也不敢開口了,他一肚皮的淒苦,唯有不時付之一哭。
這家人姓張。等田王牛長到六、七歲時,家長便他給取了個名字叫張生有,他成了張家的小孩。但他只是具有張生有的軀體,仍還保有「田三牛」的心智。六、七年裡他始終駭怕,於是一語不發。這幾年來,大家都叫他「小啞巴」。
有一天,祖父牽著他的手,把張生有帶到荒郊野外,趁四下無人,很懇切的問他:「你一生下來便會講話,怎麼這會兒六、七歲了,反倒變成啞巴?我真弄不明白這是什麼道理,如果你真啞,那是我們張家祖上缺德,生了你這個殘疾娃!倘若你是能講話而不敢開口,怕人家把你當做怪物來殺害,那麼你只管放心,咱們家人口單薄,將來還得靠你撐門立戶,再怎麼說,我們也不會加害親生的骨肉。你就別再隱瞞了,不妨趁此機會,把這裡頭的緣故說個明白。」
張生有察言觀色,曉得他爺爺說的都是肺腑之言,當下推拒不得,也無法繼續隱瞞,於是便將他死而復甦,一怒離家,游鳴玉池而擠進了小窄門,生下來剛一開口,就被人說成是怪物,險險乎葬身糞坑,因而才咬緊牙關,裝聾作啞的前因後果,向他祖父聲淚俱下的說了個清清楚楚。
他祖父當時便毅然決然的說:「那這樣好了,從今兒起,你該怎麼的就怎麼的,別害怕,一切有我。」
便這樣,張生有解脫了桎梏枷鎖,他言行舉止,自由自在,他從此不跟小孩子玩在一塊,反喜歡跟三、四十歲的中年人談笑自若,相習如常。除了體力相差很遠,無論從別的任何方面看來,這個六、七歲的張生有,簡直就是一個三十多歲的成年人。
可是,也正因為如此,張生有轉世投胎,他呱呱墜地便懂得人事,會講許多話,而且他前世便是本縣某村田三牛的這件稀奇古怪、駭人聽聞的事兒,漸漸地越傳越廣,越傳越遠,終至鬧得沸沸揚揚,使彬州一縣,上自官府,下至婦孺,無人不知,無人不曉。
那時候田三牛家,六、七年前便掘出了田三牛的屍體,備棺殮埋,歸葬祖塋,田三牛的老婆子女,一概遵禮成服,盡哀守制。六、七年後,他大兒子都二十多歲了,聽到說田三牛投生某村張家,生而能言,又知前生事。田家的人當然不信,一致認為這是荒誕不經的傳說,根本不加以過問。
(五)田契不獲,一找便得
可是,為時不久,田家因為地界不清,與鄰居發生了土地糾紛,雙方相持不下,終至告進官府。這時候田家的人,由於地契一直由田三牛一人保管,而田三牛「死時」並無隻字遺言,因此地契遍尋不獲。拿不出地契,不但這場官司必輸無疑,尤其敗訟之後,將遺下後患無窮,說不定連全部家產都無法保住。這時,家中上下,憂心忡忡,岌岌不可終日,他們邀集了諸多親朋好友,前來籌商應付之計。當時,便有一個田三牛的妹夫,靈機一動,對田三牛的大兒子建議說:「全彬縣的人都在講,鳴玉池張家那個生下來會說話的男孩,是你父親投生。這件事是真是假,誰也弄不明白。可是,如今你們家的田契找不到,眼看著要吃大虧。依我之見,何不利用這個機會,張家那小孩子不是說他能知前生事嗎?就把他找來試試看,如果他真是你父親投生的,而且能記前生的事,那麼,他就應該曉得地契何在?假使問他地契藏在哪裡?他說不上來,謠言定會不攻自破;所以我說,試他一試,其實是一舉兩得。」
田三牛的兒子,許久以來都在為他父親轉世投胎這一碼子事困擾萬分,現在他聽姑丈這麼一說,覺得試他一試倒也不錯。最低限度是有利而無害,於是,他答應了,隨即請他姑丈到張家去走一遭。
那日,田三牛的妹夫剛到鳴玉池張家,正好遇見七、八歲的張生有,獨自站在窯洞門口。他一見這位前世的妹夫,親情洋溢,笑逐顏開,老遠老遠的便向他妹夫招手,歡笑地叫:「你不是我妹夫嗎?怎麼得閒上這兒來了?」
來人大吃一驚,不由得不信,他搶前幾步,執住他大舅(田三牛)的小手,然後一五一十,將他的來意,和田家的困厄,告訴給張生有(田三牛)聽。張生有不假思索,隨口便說:「你問咱們家的地契呀?有有有!早先我藏在窯洞某個角落的一道石頭縫裡。只不過,如今隔了七、八年啦,就不曉得還在不在?」
他妹夫疑惑不定的再問一句:「你是說,連你自己也沒有把握?」「你試試看嘛,」張生有笑了笑說:「回去找一下,你不就曉得我有沒有把握了嗎?」
妹夫將信將疑的回到田家,按照田三牛——亦即張生有的指點,那份關係全家財產的田契,果然一尋便得。田契到手時,連他自己和田家上下,一致目瞪口呆,毛骨悚然,回想從上噸重的泥土裡面挖掘出來,歸了葬的那具屍首;他們幾乎置身夢中。於是,田家上下,齊來鳴玉池張家窯洞,妻啼兒哭,羅拜於前。那時節,張生有才八歲,可是他三十多歲的老婆視他為夫,二十多歲的兒子尊他如父,說什麼也要把他接回田家厥盡妻職,恪遵父道。八歲的張生有居然請准祖父、父親和母親,到田家去住了一些時。可是,中年婦人伴宿髫齡童子,二十多歲的壯男喊八歲的娃子叫爸爸,天長日久,大家都不很習慣,都不耐煩,兼以張家家境遠比田家為優,張生有要讀書,張家替他繳了學費,上課在即,於是張生有不再當田三牛,他還是回到了鳴玉池。
自此,張生有也就是田三牛,他時而張家住住,田家歇歇,兩頭來往,都受歡迎,彷彿他天生下來,便該在兩家生活,這也是他的福份。
(編選自《科學時代的輪迴錄》楊大省居士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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