亂世佳人—飄(179)
「像他們這樣的人是值得幫助的,而艾希禮.威爾克斯……呸!在我們這樣一個天翻地覆的世界裡,他這樣的人是無用的,是沒有價值的。每逢這個世界底兒朝天的時候,首先消失的就是他這樣的人,怎麼不會這樣呢?他們沒有資格繼續生存下去,因為他們不戰鬥……也不知道怎樣戰鬥。天翻地覆,這不是第一次,也不是最後一次。過去發生過,以後還會發生。一旦發生天翻地覆的大事變,個人的一切全都失去,人人平等,然後白手起家,大家都重新開始。所謂白手起家,就是說除了腦子好使手有勁之外,別的什麼也沒有。但有些人,比如艾希禮,腦子既不好使,手也沒有勁,或者說,雖然腦子好使手有勁,卻顧慮重重,不敢加以利用,就這樣,他們沉了底,他們也應該沉底,這是自然規律,除掉這樣的人,世界會更美好,但總有少數堅強的人能夠挺過來,過些時候,他們就恢復到大事變之前的狀況。」「你也過過窮日子!你剛才還說你父親把你趕出家門的時候,你身無分文,」思嘉氣憤地說。「我覺得你應理解而且同情艾希禮才對呀!」「我是理解他的,」瑞德說。「但如果說我同情他,那就見鬼了。南方投降以後,艾希禮的財產比我被趕出家門的時候多得多。他至少有些朋友肯收留他,而我是個被社會唾棄的人,但是艾希禮又為自己做了些什麼呢?」
「你要是拿他和你自己相比,你這個高傲自負的傢伙,那為什麼……感謝上帝,他和你不一樣,他不願意你那樣把兩手弄髒,和北方佬、冒險家投靠北方的人一塊兒去賺錢,他是一個謹慎、正直的人。」「可是他並沒有因為謹慎、正直而不接受一個女人給他的幫助,給他的錢。」「他不這樣又怎麼辦呢?」
「我怎麼能說呢?我只知道我自己,被趕出來的時候幹了什麼,現在幹什麼。我只知道另外有些男人幹了什麼。我們發現在舊文明的廢墟上有機會可以利用,於是我們就充分利用這個機會。有的光明磊落,有的見不得人,現在我們還盡可能利用這個機會。艾希禮之流在這個世界上也有同樣的機會,卻不加以利用。他們就是不會想辦法,思嘉。而只有會想辦法的人才有資格活下去。」瑞德說了些什麼,思嘉幾乎沒有聽進去,因為瑞德開始講話時她回想起來的一些模糊印象。現在清楚了,她記得那天冷風吹過塔拉的果園,艾希禮面對著她,站在一堆準備做欄杆的木棍旁,兩眼望著遠處,他說……他說什麼了?他得到一個很滑稽的外國名字,聽起來像是異教徒的語言,他還談到了世界的末日,當時她不理解他的意思,現在她明白了,感到非常吃驚,同時也有一種疲倦、不適的感覺。
「哎,艾希禮說過……」
「他說過什麼?」
「在塔拉的時候,他有一天談到—-談到諸神的末日,談到世界的末日,以及諸如類的傻話。」「啊,Gotterdammerung!」瑞德的眼神表現出極大的興趣。「他還說什麼?」「唉,記不清了,我當時也沒注意聽。噢,對了,他還說過什麼強者通過,弱者被淘汰。」「這麼說,他是清楚的。這他就更難以忍受了。他們大部分人不清楚,也永遠弄不清楚。他們一輩子都弄不明白,失去的幻影消失到哪裡去了,他們只好默默地忍受著一切,既感到高傲,又感到無能為力,但艾希禮和他們不同,他是清楚的,他知道自己已被淘汰了。」「不對,他沒有被淘汰!只要我還有一口氣,就不能讓他被淘汰。」瑞德靜靜地看著思嘉,他那棕色的臉膛是舒展的。
「思嘉。你是怎麼取得他的同意,到亞特蘭大來為你經營這個木材廠的?當時他有沒有極力推辭?」思嘉馬上想起父親葬禮之後她和艾希禮談話的情景,但隨即置之腦後。
「當然沒有,」她顯得很生氣的樣子回答道,「我對他說我需要他幫忙,因為當時我信不過經管木材的那個傢伙,弗蘭克自己又忙得顧不上幫我,而且我也快要……快要生這個小愛拉了。他是很願意來給我幫忙的。」「拿做母親當借口可真是個不錯的理由!原來你是這樣說服他的。現在你把這個可憐蟲放到你需要他的地方,並用他的責任心把他拴住,和用鏈子把你那些犯人拴住是沒有區別的。我祝你們二人幸福。不過剛才一開始我就說了,今後不管你耍什麼見不得人的鬼把戲,也別想再從我這裡得到一分錢。你這個兩面三刀的女人。」思嘉既生氣,又失望,非常難過。她已經盤算了很久,想再向瑞德借錢在城裡買一塊地,再開一家木材廠。
「我用不著你的錢。」她說。「我靠約翰尼.加勒格爾那個廠,賺了很多錢,因為現在不用自由的黑人了。我還有作抵押的錢,而且我們的店做黑人生意,也很賺錢。」「是啊,我聽說了!你可真聰明,專門找那些生活沒有著落的人,孤兒寡婦,愚昧無知的人,從他們身上撈錢。思嘉,你要是非撈不可,為什麼不去找那些有錢有勢的人,而非找這些軟弱的窮人呢?自從羅賓漢到現在,劫富濟貧才是最高尚的行為!」「那是因為窮人的錢好撈得多,而且撈起來也安全得多……姑且就用說你的這個『撈』字吧」思嘉直截了當地說。
他悄悄地笑起來,連肩膀都抖動了。
「思嘉,你是一個很坦率的流氓!」
流氓!這話也能使她傷心,真有意思。她激動地對自己說,我可不是流氓唉!至少她並不想去當流氓。她想當一個有地位的上等人。她突然回想起很多年前的情況,彷彿看見母親在走來走去,層層的裙子沙沙作響,隨身的香囊散發著清香,兩隻小手不知疲倦地為別人操勞,贏得了人們的愛戴、尊敬和懷念。想到這裡,她心裡突然感到非常難受。
「你要是存心折磨我,那全是白費功夫,」她說,臉上顯得有些疲倦。「我知道我近來已放鬆應有的謹慎,也不像小時候的教育要求的那樣寬厚、和氣。可是,瑞德,我也是沒有辦法呀。的確是沒辦法。不這樣做又怎麼辦呢?那個北方佬闖進塔拉的時候,我要是手軟一點,會怎麼樣呢?我和韋德,整個塔拉,我們所有的人,會有什麼結果呢?我當時是應該……不過現在我連想也不願意想了。還有喬斯.威爾克森來搶佔房子的時候,我要是寬宏、謹慎又會怎麼樣呢?我們大家現在住到哪裡去呢?還有我當時要是天真、順從而沒有盯著弗蘭克去解決那倒霉的債務稅金,我們就會……唉,不要說了。也許我是個流氓,瑞德,但我不會永遠願意當流氓的。可是這些年來,甚至現在,不這樣又怎麼辦呢?我有什麼別的出路呢?我覺得彷彿是在風暴中劃一隻裝載很滿的船,勉強保持在水面上已經很不容易了。我哪裡還顧得上那些無關要緊的東西,那些放棄也並不可惜的東西,比如儀態端莊,以及……以及如此類型的東西,我非常害怕船會沉下去,就把看起來最不重要的東西全扔掉了。」「自尊心、體面、真誠、純潔、寬厚,」他和顏悅色地一一列舉。「思嘉,你做得很對呀!船要沉的時候,這些東西是重要的,可是看一看你周圍的朋友吧,他們或者把船安全地划到岸邊,使貨物完好無損,或者寧願儀容整平地全船覆沒。」「他們是一群大傻瓜,」她怒氣沖沖地說。「此一時彼一時嘛,等我有了很多錢,我也會像說的那樣好好地去做人,我會做一個老實忠厚的人。到時候我就做得起老實人了。」「現在你也做得起……但是你並不願意去做。落水後的貨物是難以打撈上來的即使打撈上來,也往往損壞得面目全非,無法恢復原狀了。恐怕等你認為有能力把你扔掉的體面、純潔與寬厚打撈上來的時候,你會發現它們已經在海裡起了很大變化,但我想並沒有變得充實,變得新奇。……」他突然站起來,拿起帽子。
「你要走嗎?」
「是的。你不覺得鬆了一口氣嗎?你要是還有良心的話,我走以後,你就好好捫心自問自己的良心吧。」說到這裡,他停了下來,低頭看了看孩子,伸出一個手指讓孩子來抓。
「我想弗蘭克一定美得很吧?」
「當然了,當然。」
「我想他一定為孩子作了很多安排?」
「哎呀,你難道不知道男人對孩子總是胡思亂想。」「那就告訴他,」瑞德說到這裡突然停下來,臉上有一種奇怪的表情。「告訴他如果他想實現他對孩子的那些安排,他就最好晚上多待在家裡,而不要像現在這樣。」「你這是什麼意思?」「沒有什麼別的意思,告訴他待在家裡。」「你這個壞蛋!你怎麼敢說可憐的弗蘭克會……」「哎呀,我的天啊!」瑞德放聲大笑起來。「我不是說他去玩兒女人去了!弗蘭克!啊,我的天啊!」他一邊笑著,一邊走下台階。
(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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