亂世佳人—飄(177)
第四十三章
12月裡,難得有這麼一天,太陽暖烘烘的,差不多和小陽春時節一樣,皮蒂姑媽院裡的橡樹上仍然掛著乾了的紅葉子,漸漸枯萎的小草還能看出一絲黃綠色,思嘉抱著孩子來到側面的回廓上,在一片有陽光照耀的地方坐在了搖椅子。她身裝一件嶄新的綠色薄長裙,裙上鑲著許多波浪式的黑色花邊,頭戴一頂新的網眼便帽。這都是皮蒂姑媽給她做的。這兩件東西都對她很合適,她也知道,因此心裡十分高興,幾個月以來一直那麼難看,現在又漂亮起來了,多開心呀!
她坐在搖椅上,一面搖著孩子,一面哼著小曲兒,忽然聽見後街上傳來馬蹄聲,她從過道上雜亂的枯籐縫裡好奇地向外探望,只見瑞德.巴特勒正騎著馬朝她家走來。
他離開亞特蘭大有好幾個月了。他走的時候,傑拉爾德剛去世,愛拉.洛雷納還差很長時間沒有出生。思嘉曾經想念過他,但是此刻她真想找個什麼法子躲開,不見他。實際上,她一看見他那黑臉膛,心裡就因內疚而感到慌亂。有件事涉及艾希禮,一直使她心裡不安,而她不願意與瑞德討論這件事,但是她知道,不論她多麼不想討論,瑞德是一定要討論的。
他在大門外停下來,翻身輕輕地下了馬,思嘉一邊緊張注視著他。一邊想,發現他很像韋德常常央求好讀給他聽的一本書裡畫的插圖。
「他就缺少一副耳環和銜在嘴裡的短刀了,」思嘉想。「唉,管他是不是海盜,只要我有辦法,今天無論如何也不能讓他把我給殺了。」他順著小路走過來,思嘉跟他打個招呼,同時裝出一副最甜密的笑臉。她正好穿著一件新衣服,戴著一頂適合於她的帽子,顯得那麼漂亮,真是幸運啊!他迅速地打量了她一番,立刻思嘉知道,他也認為她是很漂亮的。
「剛生的孩子!哎呀,思嘉,可真沒想到哇!」他一邊說,一邊笑了,同時彎腰掀開毯子,看了看愛拉.洛雷納難看的小臉。
「看你說的,」思嘉說著,臉都紅了。「瑞德,你好嗎?你走了很長時間了呢。」「的確是這樣。思嘉,讓我抱抱孩子吧。唔,我懂得怎麼抱孩子,我有許多奇怪的才幹。他可真像弗蘭克,就是沒有鬍子,不過到時候會長的。」「還是別長的好。這是個女孩兒。」「是個女孩兒?那就更好了,男孩子都討人嫌。你可別再生男孩兒了,思嘉。」思嘉本來想回敬他一句,說不管男孩兒女孩兒都不願再生了,可是話到嘴邊,她又嚥下去了。她笑了笑,在腦子裡到處搜尋合適的話題,以拖延時間,暫時不討論她怕談的那個問題。
「這次出去,一切都好嗎,瑞德?你這次去了哪裡?」「唔,到了古巴……新奧爾良……還有一些別的地方。哎呀,思嘉。快把孩子接過去吧,她流哈喇子了,我又沒法掏手絹兒。我知道,她是好孩子,不過她把我的前襟弄濕了。」思嘉把孩子接過來,放在腿上,瑞德懶洋洋地坐在欄杆上,從一個銀盒子裡取出一根雪茄。「你老去新奧爾良去,」她說,她撅了撅嘴又接著說:「你從來不肯告訴我去那兒幹什麼呢。」「我這個人工作勤奮呢。思嘉,我大概是為了公事而去的吧。」
「你還工作勤奮!」她毫不客氣地笑起來。「你一輩子就沒工作過。你太懶了。你就會資助北方來的冒險家,讓他們偷盜,好處和你對半分,然後你就賄賂北方的官員,讓你參加與他們的規劃,來掠奪我們這些納稅人。」他把頭往後一仰,大笑起來。
「你是多麼想賺夠了錢去賄賂官員們,你也好那麼幹呀!」「你這種想法……」思嘉開始有些惱怒。
「也許有朝一日你賺足了錢以後,就大規模行賄。說不定你靠那些雇來的犯人能發大財呢。」「啊!」思嘉說。她有些心煩意亂了。「你怎麼這麼快就知道我僱用犯人了?」「我昨天晚上就到這裡,在時代少女酒館過的夜,那裡消息滿天飛,是個閒言碎語大匯合的地方,比婦女縫紉會可強多了。大家都說你僱用了一夥犯人,讓那個小惡棍加勒格爾管著他們,要把他們累死。」「這不是真的。」她忿怒地說。「他不會把他們累死的。我可以保證。」「你能保證嗎?」「我當然能保證,你怎麼會提出這樣的問題?」「唔,請原諒,肯尼迪太太!我知道你的動機一向是無可非議的。然而約翰尼.加勒格爾是個冷酷的小無賴。我沒見過第二個人像他那樣的人。最好盯著他點,要不檢查員一來,你就麻煩了。」「你走你的陽關道。我過我的獨木橋,」思嘉生氣地說。
「犯人的事,我不想多說了。人們都說不贊成,可僱用犯人是我自己的事……你還沒告訴我你在新奧爾良幹什麼呢?你老往那裡跑,大家都說……」說到這裡,她住了口,她本來不想提這件事。
「大家都說什麼?」
「說……說你在那裡有個情人。說你要結婚了。是嗎,瑞德?」她很久以來就想知道到底有沒有這回事,所以現在她按捺不住,就坦率地提出了這個問題,她一想到瑞德要結婚,就有一種莫名其妙的妒忌心理使她感到隱隱痛苦。至於為什麼這樣,她自己也說不清楚。
他平靜的眼神頓時機警起來,他迎著思嘉的視線,盯著她看,看得她兩頰泛起了紅暈。
「這對你有很大關係嗎?」
「怎麼說呢,我不想失去你的友情啊,」思嘉一本正經地說。為了顯得對這件事並不十分在意,她還低下頭拉了拉毯子,把孩子的頭圍了圍。
他突然大笑一聲,接著說。「思嘉你看著我。」她勉強抬起頭來,臉更紅了。「你那些朋友要是問起來,你就說要是我結婚,那是因為我沒有別的辦法把那個女人弄到手。到現在為止,我還沒有發現一個女人我非要娶她不可呢。」這樣一來,她倒真的弄不明白了,而且感到難堪。因為她想起圍城期間,有一天晚上,也是在這個迴廊上,他說:我這個男人是不打算結婚的,而且流露出要她做情婦的意思。她還想起那天到監獄去看他的可怕情景,想到這裡她又感到一陣羞愧。瑞德注視著她的眼神,臉上漸漸露出了一副譏笑。
「不過你既然坦率問我,我還是滿足你這無聊的好奇心吧。我到新奧爾良去,不是為了什麼情人,而是為一個孩子,一個小男孩兒。」「一個小男孩兒!」這突如起來的消息使她十分驚訝,她倒明白了。
「是的,我是他的監護人,要對他負責。他在新奧爾良上學。我常常到那裡去,主是去看他的。」「給他帶禮物嗎?」她問。這時她明白了為什麼他總知道韋德喜歡什麼禮物。
「是的,」他有些不耐煩,簡短回答說。
「我可從來不給,他長得好看嗎?」
「太好看了,不過這對他並沒有好處。」「他乖嗎?」「不乖,可調皮了,我真希望從來就沒這麼個孩子,男孩子都討人賺。你還有什麼要問的嗎?」他突然臉色不快,像生氣似的似乎後悔不該提起這件事。
「你要是不想說,我當然就不問了,」她傲慢地說,其實她是很想再瞭解一些情況的。「不過我實在看不出你可以當監護人。」說完了,大笑起來,想借此來刺他一下。
「你自然看不出,你的視野是很有限的嘛。」他沒有說下去,抽著煙沉默了一會兒,思嘉很想找一句無禮的話來回敬他,可是怎麼也想不出來。
「這件事你要是不跟別人說,我就非常感激你了,」他最後說:「不過我知道要求一個女人保守秘密是不可能的。」「我是能保守秘密的,」她說,覺得自尊心受到了傷害。
「你能嗎?瞭解到朋友的真實情況當然是很好的。思嘉,別撅著嘴了。很抱歉,我剛才失禮了,不過你非要盤根問底,也只好怪你自己了。對我笑一笑,我們愉快地待一會兒吧,下面我就要提出一個令人不快的話題了。」「哎呀!」她心想,「現在他肯定要談艾希禮的木材廠的事了。」於是她很快裝出一副笑臉,露出酒窩,想藉以討他的歡心,「瑞德,你還去過什麼地方?總不至於一直待在新奧爾良吧,對不對?」「對,最近這一個月,我在查爾斯頓,我父親去世了。」「唔,真遺憾。」「不必感到遺憾,對於他的死,我敢說,他不遺憾,我也不遺憾。」「瑞德,你怎麼這樣說話,太可怕啦!」「我是明明不遺憾,卻硬作裝遺憾的樣子,豈不更可怕嗎?我們兩個人之間一直沒有好感,我想不起老頭子在我哪件事情上持過贊成的態度,我太像我爺爺了。而他對我爺爺也總是說不贊成就不贊成。我長大以後,他從不贊成漸漸變成了不折的不扣的厭惡,我承認,我也沒有想辦法改變他對我的這種態度。父親要求我做什麼事,做什麼人,都是非常無聊的。最後他把我趕出家門,我身無分文,也沒受過什麼教育,只能當一個查爾斯頓男子漢、神槍手和撲克高手。我沒有餓死,而是充分發揮了打撲克的本事,靠賭博,日子過得很不錯。而我父親覺得這是對他的莫大侮辱,巴特勒家出了賭徒,他受不了,所以我第一次回家,他就不容許我母親見我。戰爭期間,我要查爾頓外面跑封鎖線的時候,母親撒了個謊,才溜出來看了看我,這自然不會增加我對他的好感。」「唔,這些情況原來我一點不知道。」「我父親,人們說他是一位正派的老先生,是屬於老派的,也就是說,他既無知,又頑固,而且容不得人,和老派的先生們想法一模一樣,沒有自己的想法,他拋棄我,說我死了,大家都很佩服他。」「『你假如你的右眼使你犯罪,把它挖出來,』我就是他的右眼,他的長子,他為了報復,就把我挖掉了。」說到這裡,他面露微笑,由於回憶這段有趣的往事,他兩眼一動不動。「唉,這一切我都可以原諒,但是一想到戰後他是怎樣對待我母親和我妹妹的,我就不能寬恕他。她們生活沒有來源。
農場的房子燒掉了,稻田又變成了沼澤地。因為納不起稅,鎮上的房子也完了。她們住著連黑人都不住的兩間房子。我給母親寄錢去,可父親又把錢退回來……這錢不乾淨啊,你明白嗎?……好幾次我回到查爾斯頓,偷偷把錢塞給我妹妹。可是父親總能發現,對她大發脾氣,鬧得她活不下去,真可憐啊!錢還是退回來了,我不知道她們是怎麼。……我也不是不知道。我弟弟盡力幫助,但又沒有多少錢來,他也是不肯接受我的幫助……用投機商的錢會倒霉,你明白嗎?另外就是靠朋友接濟。你姨媽尤拉莉一直對她們很好。你知道,她是和我母親最要好。她送給她們衣服,還有……我的天啊!我母親到了靠人接濟的地步!」思嘉很少見他這樣摘去面具,他臉上露出了對父親的痛恨,和對母親的憐恤。
「尤拉莉姨嗎?真是天知道,瑞德,除了我給她的錢以外,她還有什麼呢?」「噢,原來她的錢是從你這裡來的!你可真沒教養了。我的寶貝兒,居然當著我的面吹噓這件事來寒磣我。我非把錢還給你不可!」「那太好了,」思嘉說。她突然一咧嘴笑了,瑞德也朝她咧嘴笑了。
(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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