亂世佳人—飄(134)
這時他仍然沒有抬起頭來,她仍然看不見他的臉。他毫不容情地把她的拳頭掰開,凝神著它,接著把她的另一隻手也拿起來,把雙手合在一起,默默地捧著,俯視著。
「看著我,」他終於抬起頭來說,但聲音顯得十分冷峻。
「放下那副假裝正經的樣子吧。」
她極不情願地看著他的眼睛,滿臉反抗和煩亂的神色。他的黑眉毛揚起來,雙目閃著奕奕的光輝。
「你就這樣在塔拉一直過得很好,是嗎?種棉花賺了那麼多錢,能夠出外旅行來了。你用自己的雙手在幹什麼……耕地?」她企圖把手掙脫出來,可是他拉住不放,一面用拇指撫摩著那些繭子。
「這哪是一位太太的手呀!」他說罷就把她的雙手放到她的膝上。
「啊,住嘴!」她大聲喊道,頓時覺得得到了解脫,可以發洩自己的情感了。「我用自己的雙手在幹什麼,誰管得著!」「瞧我多麼傻呀,」她懊惱地想。「我應該把皮蒂姑媽的手套借來或者偷到的手呀!可是我沒發現自己的手那麼難看。當然,他是會注意的,此刻我實在按捺不住自己的性子,看來一切都完了。啊,怎麼恰好在他馬上就要表白的時刻突然發生這種事呀!」「你的手我當然管不著,」瑞德冷冷地說,一面將身子挪回來,懶懶地靠到椅背上,他的臉上似乎毫無表情。看來他要變得難以對付了。那麼,如果還想從這一挫折中奪回來勝利,即使她很不樂意,也得乖乖地忍受。也許,只要她甜言蜜語地說說他……「我看你也太粗魯了,把我這雙手肆意說成那樣。只不過上星期我沒戴手套騎馬,把手弄……」「騎馬,見鬼去吧!」他用平靜的語調說。「你明明是用這雙手在勞動,像個黑鬼一樣在勞動,難道不是這樣嗎?為什麼要騙我說在塔拉一切都好呢?」「現在,瑞德……」「我看還是說實話吧。你這次來到底要幹什麼?我差點被你虛情假意的媚態迷住了,還以為你真的關心我,替我著急呢。」「啊,我就是為你著急呀!真的!」「不,你不會。哪怕他們把我吊得比海曼還高,你也不會在乎的。這明明寫在你的臉上,就像艱苦的勞動寫在你手上一樣。你是對我有所求,而且這需求非常急迫,才不得不裝出這副樣子。你幹嗎不開門見山把你的要求告訴我呢?那樣你會有更多的機會得到滿足,因為,如果說女人有什麼品性讓我讚賞的話,那就是坦率了。可你不是那樣,你到這裡來,像個妓女似地晃蕩著叮叮響的耳墜子,撅著嘴,媚笑著討好一位嫖客似的。」他講最後幾句話時並沒有提高嗓門或用別的方式加重他的語氣。但這些話對于思嘉仍然像鞭子一樣辟啪作響,這使失望地看到她引誘他向她求婚的願望破滅了。要是他大發雷霆,傷害她的虛榮心,或者斥責她,像別的男人那樣,她還能夠應付。然而他可怕的平靜聲調把她嚇懵了,使她根本無從考慮下下步該怎麼辦,儘管他是個罪犯,北方佬就在隔壁,可她突然發現巴特勒是個危險人物,誰也休想去衝撞他。
「我看我的記憶力出問題了。我本來應當記得你這個人跟我一樣,做任何事情都不會沒有一個隱秘的動機。現在讓我猜猜,你到底打的什麼主意,漢密爾頓太太?你不會糊塗到認為我會向你求婚吧?」她頓時臉漲得通紅,說不出話來。「我想你不該忘記我經常講的那句話,就是說,我是不會結婚的。」她仍然一言不發。這時他忽然粗暴地問:「你沒有忘記吧?回答我。」「沒忘,」她無可奈何地答道。「思嘉,你可真是個賭徒!」他嘲諷地說。「你想碰碰運氣,以為我蹲在監獄裡,不能同女人親近了,便會像鱒魚咬餌似的把你一手抓過來啦。」「可你正是這樣做的呀,」思嘉忿忿地想道,「要不是因為我的這兩隻手……」「好,現在我們已經基本談清楚了,除了你的理由以外一切都明白了。現在看你敢不敢老實對我說究竟為什麼要引誘我結婚。」他轉成用一種溫和的、甚至是挑逗人的語調,這使她又有了勇氣。也許還沒有全完蛋呢?當然,她已經把結婚的希望給毀了,不過,即使在絕望中她也不無高興之處。這個木然不動的男人身上有些叫她恐懼的地方,因此她現在覺得那種同他做夫妻的念頭是可怕的。是的,如果她能聰明些利用他的同情心和記憶,她也許還能得到一筆借款。於是她裝出一副稚氣的想要和解的樣子來。
「唔,瑞德,你能給我很大的幫助……只是你為人溫和一點就好了。」「為人溫和……這是我最樂意不過的了。」「瑞德,講點老交情,我要你幫個忙。」「看來這位磨硬了手心的太太終於在談談自己的使命了。我擔心你扮演的真正角色並不是『探監』。你究竟要什麼呢,錢嗎?」他問得這麼直截了當,把她原先設想用委婉動情的迂迴手法來誘導的計劃一筆勾銷了。
「大方一點吧,瑞德。」她嬌聲嬌氣說,「我的確需要一筆錢。我要你借給我三百美元。」「到底說真話了,談的是愛情,要的是金錢,多麼地地道道的女性呀!這錢要得很急嗎?」「唔,是……嗯,也不那麼急,不過我要用。」「三百美元。這是一大筆錢呢。你用它幹什麼?」「交塔拉的稅金。」「你原來是要借錢。好吧,既然你跟我講生意經。我也就跟你講生意經了。你給我什麼作抵押呢?」「什麼……什麼?」「抵押。作為我的投資擔保。我當然不能把這筆錢白白丟掉。」他的口氣很圓滑,甚至有討好的意思,可是她不在意。也許到頭來一切都滿不錯呢。
「拿我的耳環。」
「我可不喜歡耳環。」
「我願意用塔拉作抵押。」
「這時候我要個農場有什麼用?」
「喏,你可以……你可以……那是個上好的種植園呢。你決不會吃虧的。我一定用明年的棉花來償還你。」「我倒覺得不怎麼可靠,」他往椅背上一靠,把兩隻手插進衣袋裡。」棉花價格正在一天天下跌呢。時世那麼艱難,錢又那麼緊。」「啊,瑞德,你這不是逗我玩嗎!你明明有幾百萬的家當嘛。」他瞧著她,眼裡流露出一絲溫暖而捉摸不定的惡意。
「看來一切都滿順利,你並不十分需要那筆錢嘍。那好,我知道了心裡也挺高興。我總是盼望老朋友們萬事如意。」「啊,瑞德,看在上帝的面上……」她開始著急起來,勇氣和自信都消失了。
「請你把聲音放小些。我想你不至於要讓北方佬聽到你的話吧,有沒有告訴過你。你像隻貓……黑暗中的貓……,眼睛尖得很呢!」「瑞德,別這麼說!我情願把一切都告訴你。這筆錢我的確要得很急。我……我說一切順利,那是在撒謊。一切都糟得不能再糟了。我爸已經……已經……精神恍惚了。從我媽死後,他就變得古怪起來,對我沒有任何幫助。他完全像個孩子了。而且我們沒有一個會幹田間活的人去種棉花,可需要養活的人卻很多,一共十三個,而且稅金……高得很呢。瑞德,我把一切都告訴你。過去一年多,我們差點兒餓死呢。啊,你不知道!你也不可能知道呀!我們一直吃不飽,白天黑夜的挨餓,那滋味真可怕啊!而且我們沒有什麼禦寒的衣裳,孩子們經常挨凍,生病,還有……」「那你這身漂亮又是從哪裡弄到的?」「這是母親的窗簾改做的,」她答道,由於心裡著急,編不出謊話來掩蓋這樁有失體面的事了。「挨餓受凍我能忍受得住,可如今……如今那些提包黨人把我們的稅金提高了,而且必須馬上交錢,但是除了一個五美元的金幣,我什麼錢也沒有。我非得有錢來交那些稅款不行了。難道你還不明白?要是我交不出,我就會……我們就會失掉塔拉,而我們是無論如何不能失掉它的!我決不放走它!」「你為什麼不一開始就告訴我這些情況,卻來折磨我這顆敏感的心……常常一碰到美麗女人就要變軟的心呢?不,思嘉,不要哭。你除了這一著外什麼手段都採用過了。可這一著我恐怕是經受不住的。當我發現原來你所需要的是我的錢而不是我這個有魅力的人時,失望和痛苦便把我的感情撕碎了。」她想起,每當他嘲諷別人時,總是說一些有關自己的大實話,於是她急忙反過頭來看著他。難道他的感情真正被傷害了?他真的有意於她嗎?當他看她的手時,他是預備求婚了嗎?或者他那時僅僅準備像以前兩次一樣提出那種可惡的要求來呢?要是他真正有意於她,或許她還能使他溫馴下來,可是他的黑眼睛緊盯她時不是用一種憐愛神態,而是在輕輕地嘻笑呢。
「我不希罕你的抵押品。我不是什麼種植園主。你還有什麼別的東西拿得出來嗎?」好,他終於談到正題上來了。該攤牌了!她深深地吸了口氣,勇敢地迎著他的目光,她既然敢於衝出去抓那件她最害怕的東西。一切的風情媚態便都不復存在了。
「我……我還有我自己。」
「是嗎?」
(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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