亂世佳人—飄(133)
他幾乎真像個有良心的好人,而不是她所熟悉的乖戾的壞蛋。
「難道你的辛苦一定要得到報酬嗎?」
「噢,那當然嘍!你要知道,我就是個自私自利的怪物。我每付出一點代價,總是期望得到報酬的。」這話使她感到一股涼意貫透全身。不過她還是振作起精神,又一次將耳環搖得叮叮地響起來。
「唔,你其實並不怎麼壞,瑞德。你只是喜歡誇耀罷了。」「嘿,你倒真的變了!」他笑著說。「你怎麼變成基督徒了?我通過皮蒂帕特小姐追蹤你,可是她沒有告訴我你變得富有女性的溫柔了。談談你自己吧,思嘉,我們分手以後你都幹了些什麼?」被他激起來的舊恨宿怨此時還在她心中起作用,因此她很想說些刻薄話。但她還是裝出滿臉笑容,一副逗人憐愛的模樣。他拉了把椅子過來緊靠她身旁坐下,她也就湊過去,裝著漫不經心地把一隻手輕輕地擱在他的臂膀上。
「唔,謝謝你,我過得還挺不錯,現在塔拉一切都好起來了,當然,在謝爾曼經過這裡之後過了一段艱苦日子,不過他畢竟沒有把房子燒燬,而黑人們把牲口趕到沼澤地,大部分保全下來了。就在今年秋天我們獲得了豐收,軋了二十包棉花。不錯,這跟塔拉所能奉獻的比起來實在算不了什麼,但我們下地的人手不多呀。爸說,當然,來年會更好些。不過,瑞德,如今在鄉下可真沒意思呢!你想想,沒有舞會,也沒有野餐,人們談論的唯一話題就是艱難時世!天哪,我都膩煩透了!最後,到上個星期,我實在受不了了,爸這才發話說我應當作一次旅行,好好享受一番。所以我就到這裡來了,想做幾件衣裳,然後再到查爾斯頓去看看姨媽。要能再參加舞會,那才帶勁呢。」這不,思嘉得意地想,我就這樣自然而適當地把事情交代過去了!既不說得太富裕也一點不寒酸。
「你穿上跳舞服就更美十分了,親愛的,這一點可惜你自己也很明白。我想你去舞會的真正原因是你把那些鄉下情人都玩遍了,現在想到遠處打個新鮮的吧。」思嘉覺得值得慶幸的是,瑞德在國外待了好幾個月,最近才回到亞特蘭大。否則他便決不會說出這麼可笑的話來。她略略想了想那些鄉下小伙子,那些穿得破舊的憔悴的小個兒方丹兄弟,芒羅家那些破落了的男孩子,瓊斯博羅和費耶特維爾的紈褲子弟,他們因忙於耕地、劈柵條和飼養老牲口,早把以前有過的什麼跳舞和調情之類的玩意忘得一乾二淨了。
但是她立刻不去想這些,故意格格地笑起來,彷彿表示他的確猜對了似的。「唔,看你說的,」她略帶辯駁地笑道。
「你是個沒心肝的傢伙,思嘉,不過這也許正是你的魅力所在呢。」他照例微笑著,將一個嘴角略略向下成了弧形,可是她知道他是在恭維她。「因為,當然嘍,你明白自己有著比天賦條件更多的魅力。甚至我也有這種感覺,儘管我的為人是有點僵化的。我時常困惑你究竟有什麼特點。竟叫我這樣永遠記得你。因為我認識那麼多女人,她們比你還要漂亮,還要乖巧,而且恐怕稟性上更正直,更善良。但是,不知為什麼,我卻永遠記著你。即使戰爭結束這麼久了,我在法國和英國既沒見到你,也沒聽到你的消息,而且與周圍許多漂亮太太來往密切,可是我照樣時刻想你,惦記著你目前的情況。」思嘉聽到他說別的女人比她漂亮,比她聰明厚道,不覺生氣起來,不過又很高興他居然常常懷念她和她的魅力,因此暫時的惱怒很快便消失了。他竟然沒有忘記她呀!這樣一來事情就好辦多了。而且他表現得那麼文雅,即使一位紳士在這種情況下也不過如此了。如今她只要把話題引到他自己身上,她就可以向他暗示她也並沒有忘記他,然後……她輕輕捏了捏他的胳膊,同時又露出笑靨來。
「唔,瑞德,看你說的,簡直是在戲弄我這個鄉下姑娘了!
我心裡十分清楚,自從那天晚上你丟開我以後,你根本沒再想起過我。既然你周圍有那麼多漂亮的法國和英國姑娘,你就不能說你常想念我了。不過我不是專門跑來聽你談這些有關我的廢話的。我來……我來……是因為……」「因為什麼?」「唔,瑞德,我真是為你發愁!為你擔驚受怕!他們什麼時候才讓你離開這個鬼地方呀?」他馬上按住她的手,緊緊握住,壓在他的胳膊上。
「我很感激你為我擔憂。至於我什麼時候出去,這就很難說了。大概他們要把繩索放得更長一點吧。」「繩索?」「對,我想我會在繩索放到末了的時候離開這裡的。」「他們不會真的絞死你吧?」「他們會的,如果能再得一點不利於我的證據。」「啊,瑞德!」她把手放在胸口喊了一聲。
「你會難過嗎?如果你難過極了,我就要在遺囑裡提到你。」他那雙黑眼睛在無情地嘲弄她,同時他捏緊了她的手。
他的遺囑啊!她生怕洩漏了自己的心事,連忙將眼睛垂下去,可是來不及了,他的眼神已經突然閃出了好奇的光芒。
按照北方佬的意思,我應該好好地立個遺囑。現在人們對我的經濟情況議論紛紛。我每天要被叫到一個個不同的問訊台前去回答一些愚蠢的問題。似乎外間已在流傳這樣的謠言,說我攜帶聯盟政府那批神秘的黃金出逃了。」「那麼……是這樣的嗎?」「這簡直是在誘供嘛!你跟我一樣很清楚,聯盟政府只有一台印刷機而沒有製造貨幣的工廠。」「那麼你的錢是從哪兒來的呢?做投機生意嗎?皮蒂姑媽說……」「你倒真會盤問啊!」該死的傢伙!他當然是有那筆錢的。她非常激動,要想把話說得溫和些已經很難了。
「瑞德,我對你目前的處境感到十分擔心。難道你認為沒有什麼獲釋的機會嗎?」「我的箴言是『絕望也沒有用』。」「這是什麼意思?」「意思是『也許有』,我的迷人的小傻瓜。」她揚起濃密的眼睫毛向他看了一眼,隨即又垂下來。
「啊,像你這麼個聰明人是不會被他們絞死的!我相信你會想出個聰明的辦法來擊敗他們,獲得釋放的!等到那時候……」「到那時怎麼樣?」他親切地問,向她靠得更近些。
「那麼,我……」她裝出一副害羞的神態,似乎說不下去了。她臉上的紅暈是不難做到的,因為她已經喘不過起來,心也似敲鼓般的怦怦直跳。「瑞德,我很抱歉,我對你……我那天晚上對你說的……你知道……在拉無雷迪。那時我……啊,我多麼害怕和著急,而你又是那麼……那麼……」她眼睛朝下,看見他那隻褐色的手把她的手腕抓得更緊了。「所以……那時我想我永遠永遠也不饒恕你!可是昨天皮蒂姑媽突然告訴我說,你……說他們可能會絞死你……這真把我嚇倒了,所以我……我……」她抬起頭來,用急切祈求的目光注視著他的眼睛,她的目光中還含著揪心的痛苦。「啊,瑞德,要是他們把你絞死了,我也不想活了!我受不了!你瞧,我……」這時,由於她再也經受不住他眼中那熾熱的光輝,她的眼瞼才又霎動著落下來。
再過一會我就要哭了,她懷著又驚愕又激動的忐忑不安的心情暗自思忖。我能哭出來嗎?那會不會顯得更加自然些?
他急忙說:「哎喲,思嘉,你可不能有那種念頭……」說著便狠狠地將她的手捏了一把,她痛得彷彿骨頭都要碎了。
她閉緊雙眼,想擠出幾滴眼淚來,但又記得把臉微微仰起來好叫他便於親吻。此時,他的嘴唇眼看就要貼到她的嘴唇上來了,那兩片結實而執著的使她過後感到疲乏的嘴唇唉!她如今還記憶猶新!可是他並沒吻她。失望之情在她心頭油然而生,於是她把眼睛微微睜開,偷偷覷了他一眼,他那黑茸茸的頭正向她的雙手湊過來。只見他拿起一隻手,輕輕吻了一下,然後舉起另一隻手,放到他的臉頰上貼了一會,她本來準備承受一番狂暴勁兒的,此刻這一溫柔親暱的舉動反而使她大吃一驚。她很想知道他臉上是什麼樣的表情,可是因為他還低著頭,便沒法弄清楚了。
她趕忙垂下眼睛,免得他忽然抬起頭來看見她臉上的表情。她明白地渾身洋溢的那股勝利之情必然明顯地表現在她的眼睛裡。他馬上就要向她求婚了……或者至少會說他愛她。
然後……正當她透過眼瞼注視他時,他把她的手翻過來,手心朝上,準備也要吻它,可是他突然緊張地吸了一口氣。她也低下頭去看自己的手心,彷彿一年中真的第一次看見它似的,這時她嚇得渾峰都涼了。這是一個陌生人的手心,而決不是思嘉.奧哈拉那柔軟、白皙、帶有小渦的纖纖玉手。這隻手由於勞動和日曬已變得粗糙發黑了,並且佈滿了斑點,指甲已經損壞和變形,手心結了厚厚的繭子,拇指上的血泡還沒有完全好呢。上個月因濺上滾油而留下的那個發紅的傷疤是多麼醜陋刺眼啊!她懷著恐怖的心情看著它,隨即不加思索地急忙握緊了手。
(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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