亂世佳人—飄(130)
思嘉想起塔拉像銅錢般閃耀的天空下那一行行的棉花和她弓著身子侍弄它們時那種腰酸背痛的感覺。她想起自己用一雙毫無經驗的、滿是血泡的手扶著犁把時的滋味。她覺得休.埃爾辛也並不是特別值得同情的。皮蒂是個多麼天真的老傻瓜呀,而且,儘管是一片廢墟,她還過得真不錯呢!
「要是他不高興賣柴火,幹嗎不當律師呢?難道在亞特蘭大就不需要律師了嗎?」「啊,親愛的,不是這樣!律師的事還多著呢。這些日子,實際上每個人都在控告別人。由於什麼都燒光了,界線也消失了,誰也說不清自己的地界在哪裡。因為大家都沒有錢了。所以你要打官司也打不起。因此休只好一心一意賣自己的柴火。……啊,我差點忘了!我寫信告訴了你了嗎?范妮.埃爾辛明天晚上要結婚了。當然,你應該參加婚禮。埃爾辛太太只要知道你到了城裡,一定很歡迎你去。我真希望你除了這身穿著還另外有件衣服。並不是說這一件不好看,親愛的,可是……嗯,它顯得有點舊了。啊,你有件漂亮的長袍?我真高興,這將是亞特蘭大淪陷以來頭一次舉行的真正的婚禮呢。婚禮上將有蛋糕,有酒,然後是舞會,儘管我不明白埃爾辛家怎麼花得起,因為他們本來是夠窮的。」
「范妮嫁給誰呀?我想達拉斯.麥克盧爾在葛底堡犧牲之後……」
「乖乖,你不應該批評范妮。不是每個人都像你對查爾斯那樣忠於死者呀。讓我想想,他叫什麼名字來著?我總是記不住名字……也許叫湯姆什麼的。我和他母親很熟,曾經一起上過拉格蘭奇女子學院。她姓托姆林森,是拉格蘭奇人,而她母親是……讓我想想。……姓珀金斯,珀金斯?珀金森!對了。斯巴達人。門第很好,可還是一樣—-嗯,我知道本來不該說的,可不明白范妮怎麼願意去嫁給他的!」「他喝酒?還是……」「不,親愛的。他的個性完美無缺,不過你瞧,他下身受了傷,被一顆開花彈打的,打壞了兩腿……把它們……把它們,唉,我很討厭用那個字眼,總之他只能叉開兩腿走路了。因此他行走起來非常難看……嗯,可真不體面呢。我不明白她為什麼要嫁給他。」
「姑娘們總得嫁人嘛!」「說真的,那倒不一定。」皮蒂皺皺眉頭,表示異議。「我就從沒想過。」「你看,親愛的,我不是說你呀!誰都知道你多麼惹人愛慕,而且至今還是這樣。要不,老法官卡爾頓還常常向你飛媚眼呢,以致我……」「唔,思嘉,別說了!那個老傻瓜!」皮蒂格格地笑著,情緒又好起來。」不過,無論怎麼說,范妮是那樣可愛,她本該嫁一個更好的人,而且我就不信她真的愛上這個湯什姆什麼的。我不信她忘了達拉斯.麥克盧爾。不過她跟你不一樣,親愛的,你對心愛的查理至今忠貞不渝,要是你想再嫁,可能又嫁過多次了。媚蘭和我時常談起你為查理守節多麼堅貞,雖然別人在背地裡議論你,說你簡直是個沒心肝的風流女子。」思嘉對於這種不高明的恭維漠然置之,只一心要誘導皮蒂從一個朋友談到另一個朋友,而且始終迫不及待地將談話繞到瑞德身上。她決不會直截了當問起他的,何況自己剛到這裡。而且那樣做可能會引起老太太琢磨一些最好不去觸動的想法。要是瑞德拒絕娶她,不愁沒有機會惹起皮蒂對她的猜疑呢!
皮蒂姑媽很高興喋喋不休地說下去,就像一個孩子好不容易獲得了自己的聽眾似的。她說在亞特蘭大,因為共和黨人做了許多缺德事,目前的局面是可怕的。況且這一趨勢沒有盡頭,其中最糟糕的是他們向窮黑人頭腦裡灌輸思想的那種方式。
「親愛的,他們要讓黑人投票選舉呢!你說世界上還有比這更荒謬的事嗎?儘管……我不明白……反正我這樣想,彼得大叔比任何一個共和黨人都更加清醒,也更有禮貌,不過,當然嘍,像彼得大叔這樣有教養的人是不會參加選舉的。可是,光這種想法本身就把黑人搞得簡直昏昏然了。何況他們中間有些人是那麼粗野無禮。天黑以後你在大街上走路是有生命危險的,甚至大白天他們也會把姑娘們推掇到路邊的泥窪裡去。而且,如果有位紳士膽敢表示抗議,他們就逮捕他,以致……親愛的,我告訴過你沒有?巴特船長已經進監獄了。」「瑞德.巴特勒?」即使是這麼個消息,思嘉也要感激不盡,因為皮蒂使她無需親自提到巴特勒的名字就談起他來了。
「是的,千真萬確!」皮蒂已興奮得兩頰發紅,腰也挺得筆直了。「他就是因為殺了一個黑人立即被抓起來的。說不定要判處絞刑呢!想想吧,巴特勒船長要被判處絞刑!」思嘉頓時像個洩了氣的皮球,喘不過起來了,只是呆呆地盯著這位胖老太太,老太太卻因自己講的事產生了效果而洋洋自得。
「他們還沒有找到充分的證據,不過的確有人殺了這個侮辱白人婦女的黑鬼。北方佬感到十分惱火,因為最近有那麼多氣勢洶洶的黑人被殺了。他們在巴特勒船長身上找不到任何證據,可是正如米德大夫說的,他們總得搞出一個樣板。大夫認為如果他們真把他絞死,也是北方佬的第一樁大好事,不過那樣一來,我就想不通。……想想看,巴特勒船長上星期還到過這裡,給我帶來了一隻怪可愛的鵪鶉當禮物呢。他還問起你,說他擔心圍城期間得罪過你,你大概永遠也不會原諒他的。」
「他得在監獄裡待多久?」「誰知道呢。也許一直要關到執行絞刑那天吧。不過,也可能他們最終落實不了他的殺人證據。當然嘍,對於北方佬來說,只要能抓住一個人判絞刑就行了。至於究竟誰有罪誰沒罪,那是用不著操心的。「他們憤怒極了……皮蒂神秘地壓低聲音……」至於那個三K黨,在你們鄉下也有吧?親愛的,我相信一定有的,只不過艾希禮不會把這種事告訴你們姑娘家罷了。三K黨人是不許談這個的,他們在晚上裝扮得像魔鬼似的,騎著馬四處轉悠,尋找偷錢的提包黨人和盛氣凌人的黑鬼。有時三K黨只嚇唬嚇唬他們。警告他們快離開亞特蘭大,可是如果他們不服從就動手用鞭子抽,並且,」皮蒂悄悄地說:「有時把他們殺掉,扔到很容易發現的地方,上面還著三K黨的名片呢。……所以北方佬非常氣惱,想來個殺一儆百。……不過休.埃爾辛告訴我,他認為他們不至於絞死巴特勒船長,因為北方佬覺得他知道那筆錢的下落,只是不說罷了。他們正想辦法讓他說出來。」
「那筆錢?」「你還不知道嗎?我不是寫信告訴你了嗎?親愛的,你是給埋在塔拉了,不是嗎,巴勒特船長回來時城裡簡直都轟動了,他駕著漂亮的馬車,口袋裡裝滿了鈔票,可我們大家正愁著下頓飯沒米下鍋呢!這真叫每個人都氣炸了,一個慣常說聯盟政府髒話的老投機商竟有這麼多的錢,而我們大家都窮得要命。每個人都急切地要知道他是怎樣賺這麼多錢的,可是誰也沒勇氣去問他……就我敢問,而他只笑著說:『不是老老實實掙的,你放心好了。』你看要從他嘴裡掏點正經的東西多不容易呀!」「不過,當然啦,他的錢是跑封鎖線撈到的……」「當然,是這樣,寶貝,有一部分是的。不過,跟他實實在在擁有的那筆錢比起來,這只是缸裡的一滴水。每個人,包括北方佬在內,都相信他找到了藏在某個地方,屬於聯盟政府所有的成百萬的金元。」「成百萬的—-金元?」「嗯,寶貝,你說我們聯盟政府的黃金到哪裡去了呢?到了某些人的手裡,而巴特勒可能就是這某些人中的一個。北方佬以為是戴維斯總統離開裡士滿時攜帶著這批金元,但等他們逮捕這個窮老頭子時,才發現他原來身無分文。戰爭結束時國庫是沒有錢的,所以大家認為是有些跑封鎖線的商人拿到了這筆錢,他們現在閉口不談了。」「成百萬的……金元?可怎麼……」
「巴特勒船長不是給聯盟政府運過好幾千包棉花到英國和納索去賣了嗎?」皮蒂得意地說:「不只是他自己的棉花,還有政府的棉花呢!而且你知道,戰時把棉花運進英國是怎麼回事。你要價多少就是多少呀!他是一個為政府辦事的自由經紀人,為的是賣出棉花,然後用這筆錢給我們買進軍火。好,當封鎖線愈來愈緊縮時,他就沒法把軍火運進來了。這時他當然不可能將全部棉花用於軍火,於是便有了成百萬的錢由巴特勒和其他跑封鎖線的商人存在英國銀行裡,等候放鬆封鎖時再使用。而且很難說他們存錢時是用的聯盟政府的名義。他們把錢存在自己名下,而且至今還在那裡呢。……自從宣佈投降以來,人人都在議論和狠狠批評那幫跑封鎖線的傢伙,而北方佬以殺害黑人的罪名逮捕巴特勒船長時,一定已經聽到這種傳聞,因為他們已經在逼迫他將錢的下落告訴他們了。你看,我們聯盟政府的全部資金現在通通歸北方佬所有了……至少北方佬是這樣想的。可是巴特勒船長聲稱他什麼也不知道。……米德大夫說他們還是應當把他絞死,只不過絞刑太便宜這個竊賊和投機商了……親愛的,你怎麼了,怎麼這副樣子!你有點頭暈?我談這些叫你厭煩嗎?我知道他曾經是你的一位求愛者,可是我以為你早已把他忘到一邊了呢。就人品而論,我從沒喜歡過他,這麼個無賴漢……」「他不能算是你的朋友,」思嘉認真地說。「圍城期間,你到梅肯去了以後,我跟他吵了一架,可如今他在哪裡?」「就在那邊公共廣場附近的消防站呢!」「在消防站?」皮蒂姑媽格格地笑起來。
「是呀,他關在消防站。現在北方佬把那裡當作一間軍事監獄了。北方佬駐紮在廣場市政廳周圍的營房裡,而消防站就在附近街上。所以巴特勒也關在那裡,我說,思嘉,昨天我聽到關於巴特勒船長的一樁最有趣的事。我忘記了是誰跟我講的。你知道他這個人總是那麼愛修飾……一個地地道道的花花公子……而他們把拘留在消防站裡,不讓他洗澡,他堅持一定要每天洗一次澡,最後他們只好把他從那個面對廣場的小間裡放出來,廣場上有個長長飲馬槽,所有人都在同一盆水裡洗澡呢。他們告訴他可以在那裡洗,他說,不,說他寧肯保留自己南方人的污垢,而決不沾上北方佬的污垢……」思嘉見她興致致勃勃,喋喋不休地嘮叨,可是她一句話也沒聽進去。她心裡只有兩個念頭:瑞德擁有比她所想像的多得多的錢,他現在蹲在監獄裡。他關在監獄裡並且可能被判處絞刑這一點多少改變了事情的面貌,事實上是使事情顯得稍稍明朗了一些。她沒去想到瑞德要被判處絞刑。她對錢的需要太迫切,太緊急,以致沒有功夫去為他的最終命運操心了。此外,她也部分同意米德大夫的意見,判絞刑太便宜他了。對於一個男人,不惜在兩軍對壘之際,深更半夜把一個女人扔下不管,只是為了投入一樁早已失敗的事業而戰鬥,這樣的人被絞死是活該的。……要是在他蹲監獄時她能設法跟他結婚,要是他隨後被處決,那麼,那成百萬的金元就都是她的,都是她一個人的了。要是不能結婚呢,那麼,或者她只要答應在他獲釋後嫁給他,或者答應……啊,管它什麼都行!……她便能從他那裡拿到一筆貸款。再說,如果他們把他絞死,她就永遠不用償還了。
一想北方佬政府的好意干預下她要成為寡婦,她的想像力便頓時燃燒起來,成百萬的金元呢!她能夠把塔拉修復好,雇些工人種植許多英畝的棉花。她能購買許多漂亮衣服,能吃想吃的一切,還有蘇倫和卡琳也是這樣。韋德會有足夠的營養品使他那瘦弱的身子吃得胖胖的,衣服穿得暖暖的,還要雇家庭教師,以後上大學。……再不會光著腳長大成人,成為一個像山區窮漢那樣的笨蛋。那時也能雇一位醫生照料爸爸了。至於艾希禮……她還有什麼不能替他做呢?
皮蒂姑媽的獨腳戲突然中斷了,這時她用探詢的口氣說:「怎麼啦,思嘉?」思嘉猛地從夢想中醒過來,看見嬤嬤站在門道裡,兩手藏在圍裙底下,眼裡流露著機警逼人的神色她不知道嬤嬤站在那裡多久了,聽到和觀察到多少東西。從她那雙老眼裡的光輝看來,說不定一切明白了呢。
「思嘉姑娘好像是累了。我說她最好去睡吧。」「我有點累了。」思嘉說,一面站起身來,用孩子般無可奈何的表情望著嬤嬤的眼睛,「我恐怕還受了點涼呢。皮蒂姑媽,萬一我明天要躺著休息一天,不跟你去探望鄰居,你不會介意吧?我什麼時候都可以去看望他們,尤其想去參加明晚范妮的婚禮。但如果我的感冒加重,就不能去了。躺著休息,一天便是給我的最好不過的治療了。」嬤嬤摸了摸思嘉的手,看了看她的臉色,顯得有點著急。
她準是神色不怎麼好。她昂奮的思緒突然低落下去,她的臉色蒼白,身子微微顫抖。
「你的兩手冷冰冰的,乖乖,你快去躺下,我給你熬點黃樟茶,燒塊熱磚拿來,好讓你發發汗。」「我多麼大意呀,」胖老太太嚷道,立刻從椅子上站起,拍拍思嘉的肩膀,「我一直嘮叨個沒完,根本沒管你。寶貝,明天你一天躺著休息,我陪你閒聊……啊,親愛的,不行!我不能陪你了。我已答應明天去陪邦內爾太太呢。她在患流行性感冒,她家的廚子也病倒了。嬤嬤,我真高興你能在這裡。明天早上你得同我一起過去,給我幫忙呀。」嬤嬤催促思嘉爬上黑暗的樓梯,一面喃喃地抱怨手涼啦,衣服太單薄啦,等等,這時思嘉倒顯得溫順和心滿意足了。要是她能夠進而消除嬤嬤的猜疑並讓她明天不待在家裡,那就太好了。那時她就能到北方佬監獄裡去探望瑞德了。她在爬樓梯時隱約聽到隆隆的雷聲,於是她站在那熟悉的樓頂走廊上思量著這聲音多麼像圍城期間的炮聲。她渾身顫抖。從那以後,她總是一聽到雷聲便連想起大炮和戰爭來了。
(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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