弗蘭克原先以為她只是開開玩笑,逗逗他,一個不太得體的玩笑,但很快他便發現她真的要幹,她果然將鋸木廠經營起來了。每天她比他起得還早,趕車去桃樹街,常常要到他鎖上店門回皮蒂姑媽家吃完晚飯很久才回家來。趕車到木廠去要跑很遠一段路程,只有不贊成她的彼得大叔在護送她,路過的樹林裡又都是些自由黑人和北方佬流氓。弗蘭克沒法陪她去,困為那店佔去了他全部的精力和時間,但他表示反對時她只簡單地說:「要是我不警惕約翰遜那個狡猾的傢伙,他就會偷賣我的木料把錢裝進自己的腰包。什麼時候我能找到一個信得過的好人來幫我經營這個廠子,我就不必這樣經常到那裡去了。到時候,我可以把時間花在城裡賣木料了。」在城裡賣木料!那可是最糟糕的了。她確實時常從廠裡騰出一天時間來兜售木料,碰到那樣的日子,弗蘭克就只好躲在店堂後面的黑屋裡,生怕遇到什麼熟人,他的妻子竟然在賣木料呀!
人們對思嘉紛紛議論起來。說不定也在議論他呢,說他居然允許自己的妻子幹這種不體面的行當。弗蘭克在櫃檯上遇到一些顧客,聽他們說:「我剛才看到肯尼迪太太在……」,這時他真難堪啊!大家都盡力告訴他她幹了些什麼。大家都在談論建造新旅館的地方所發生的事情。原來當托米.韋爾伯恩正在從另一個人手裡買木料時,思嘉恰好趕車經過那裡。
她立即從車上爬下來,當著那些正在平地基的幹粗活的愛爾蘭工人的面直截了當地告訴托米他上當了。她說她的木料質量更好又便宜,為了證實這一點,她在頭腦裡列出一連串數字,當即給他作了估算。她讓自己插足於一群陌生的幹粗活的工人中間,這就夠失體面的了,更糟的是一個女人居然敢在大庭廣眾中顯示她那樣善於算計。當托米接受了她的估算並給了她定單以後,思嘉仍不趕快乖乖地離開,卻繼續到處閒逛,同愛爾蘭工頭、一個名聲很壞、凶狠的矮個子男人約翰尼.加勒格爾說話。僅這件事就在城裡被人們議論了足足好幾個星期呢。
最重要的是,她果然在這個廠的經營上賺了錢,而任何男人都不會因自己的老婆在這樣不合婦道的活動中賺了錢而感到自在。她也從來沒有拿出錢來交給丈夫用在店舖上。大部分的錢都寄到塔拉去了,而且她一封接一封地給威爾.本廷寫信,告訴他應該如何花這些錢。她還告訴弗蘭克,等塔拉的修繕工作完成之後,她準備將錢作為有抵押的貸款放出去生利了。
「唉!唉!」弗蘭克每當想起這一點便感歎不已。女人壓根兒就沒有權利懂得什麼叫抵押嘛。
近幾天來思嘉滿腦子都是計劃,便對於弗蘭克來說,這些計劃一項更比一項精了。她居然提出要她在的被謝爾曼燒燬的倉庫地基上建造一家酒館。弗蘭克倒不是什麼戒酒主義者,但他強烈反對這個主意,當酒館的房東是一種不吉利的買賣,一種不名譽的買賣,幾乎跟出租房子開妓院一樣不名譽。至於到底為什麼,他也說不出個道理來,因此思嘉對他那站不住腳的主張只報以「胡說八道」。
「酒館最好出租,亨利叔叔這樣說過,」她告訴他。「租酒館的人總是按時交租金,而且弗蘭克,你聽我說,我可以用賣不出去的次木料建一家造價低廉的酒館,從中獲取可觀的租金,靠這些租金和廠裡賺來的錢,再加上從抵押貸款中掙得的錢,我就可以再買幾個鋸木廠了。」「寶貝兒,你可不需要再多的鋸木廠了!」弗蘭克嚇得大喊起來。「你該做的是賣掉你已經有的那個廠。它已經把你累得要命,而且你知道找自由黑人在那裡工作會給你帶來多大的麻煩……」「自由黑人當然都是沒用的,」思嘉表示贊同說,但全然不理睬他建議的她該賣掉廠子的話。「約翰遜先生說,他從來都不清楚他早晨來幹活時那一幫人是否都到齊了。你壓根兒已無法再依靠黑人。他們幹上兩天便不幹了,一直等到工錢花光了才又回來。整個這一幫人很可能一下子全走光的。我越看這個解放運動,越覺得它是犯罪。它實際上把黑人都毀了。許許多多的黑人根本不幹活,我們廠裡能雇到的那些人也都是些吊兒郎當,漫不經心,根本派不上用場要是你為了他們好,罵他們幾句,打當然更談不上了,『自由人局』便會像鴨子抓無花果蟲那樣向你撲過來。」「寶貝兒,你沒有讓約翰遜先生揍那些……」「當然沒有,」她厭煩地回答說。「我剛才不是說過了嗎,要是我敢這樣做,北方佬就會送我進監獄了。」「我敢斷定你爺這一輩子從來也沒有揍過黑人一下,」弗蘭克說。
「嗯,只捧過一回。有一次爸打了一天獵回來,黑人馬伕沒有把馬擦乾,挨了他的打。不過,弗蘭克,那時候可不同呢。現在這些獲得自由的黑人得另當別論啦,狠狠揍一頓對他們中的某些人來說,也許很有好處。」弗蘭克不僅對他妻子的主張和打算感到吃驚,同時對他們婚後幾個月來她的變化也大為詫異。她已經完全不是當初他娶她為妻時那個溫柔甜蜜而富於女性的人了。在向她求婚的短短一段時間裡,他曾經認為從她對生活的種種反應、無知、羞怯和柔弱來看,他還從未見過一個女人比她更富有女性魅力了。現在她的種種反應卻都是男性化的了。雖然她仍有粉紅色的雙頰、酒窩和迷人的微笑,但她說起話來,做起來來活像個能幹的男人。她說話的聲音尖刻果斷,她行事當即立斷,沒有一丁點兒女孩子猶豫不決的樣兒。她一旦確定自己需要什麼,就像個男人似地通過最簡捷的途徑去追求,而不是以女人所特有的那種躲躲閃閃和迂迴的辦法。
弗蘭克並不是以前從沒見過這種女人。亞特蘭大像所有南部其他城市一樣,也有一些有錢的貴女人,她們是誰也碰不得的。沒有人比得過那位矮胖的梅裡韋瑟太太的威風,比得過文弱的惠廷太太,她在追求自己的目的時真是聰明透了。不過,無論這些太太們為了實現自己的心願採取了什麼樣的手段,她們所採取的畢竟還是女人的手段。她們自始自終對男人的意見表現得畢恭畢敬,而不管是否真正聽他們的。她們講究這種禮貌,顯得聽男人的話,這者是重要的。
可是思嘉只聽她自己的;至於別人的話誰也聽不進去。她辦起事來跟男人一模一樣,這就難怪全城人的人都在對她議論紛紛。
「而且,」弗蘭刻苦惱地想,「也許還在議論我,竟然讓她這麼不守女人的本分。」此外,還有巴特勒那個男人,他經常到皮蒂姑媽家來,這是最最丟臉的事。弗蘭克一直厭惡這個人,即使在戰前和他做生意的時候。他經常感到苦惱,當初不該將瑞德帶到「十二橡樹」樹去,並把他介紹給自己的朋友們。他之所以看不起瑞德,是由於後者在戰爭期間殘酷地做投機生意賺錢,而且沒有參軍。瑞德在聯盟軍裡服役過八個月的事只有思嘉一個人知道,因為瑞德曾經裝著害怕的樣子央求她不要向任何人洩漏他的這件「醜事。」弗蘭克最最看不起他的是他抓住南部聯盟的金子不放,而像布洛克海軍上將和其他遇到同樣的情況的老實人,則將大量金錢都歸還給聯邦國庫了。但是,不管弗蘭克怎麼想,瑞德仍是皮蒂姑媽家一位常客。表面上他是來看皮蒂姑媽,皮蒂小姐也沒覺察出什麼,只能相信這是真的,因而對他的來訪還自鳴得意。而弗蘭克感覺很不舒服,認為吸引他來的並不是皮蒂小姐。小韋德雖然對大多數人都顯得很怕生,偏偏非常喜歡他,甚至叫他「瑞德伯伯,」這使弗蘭克十分惱怒。弗蘭克不由得記起戰爭年代瑞德在思嘉身邊獻過慇勤,那時人們對他們便有過議論。他想現在人們對他們的議論可能更不像話了。弗蘭克的朋友們誰也沒有勇氣對他說起這類事情,儘管對于思嘉辦木廠的事有時直言不諱。但是他不免要注意到邀請他和思嘉吃飯或參加宴會的事情越來越少了,來拜訪他們的人也漸漸少了。思嘉對她的鄰居們大多不喜歡,就是她所喜歡的那幾個人也由於廠裡的事情太忙而顧不上去看望,因此關於很少有客人來訪一事她並不在意。但弗蘭克卻敏銳地感覺到了。
弗蘭克一輩子受著一句話的支配:「鄰居們會怎麼說呢?」現在他妻子因不守禮節而引起了這麼大的震動,他對此卻毫無辦法。他覺得人人都在非議思嘉,都譴責他容許妻子「有失婦道」而瞧不起他。她做了那麼多丈夫不應該允許做的事情,可是按他的看法,要是他不允許她做,勸告她,甚至批評她,那麼一陣暴風雨就會劈頭蓋臉起來了。
「唉,唉,」他無可奈何地歎息,「她比我見過的任何女人都容易發狂,而且會狂得很久!」哪怕有時一切都很順利,可令人吃驚的是,這位在屋裡獨自哼著歌兒、充滿深情又顯得很調皮的妻子,會突然搖身一變成為完全不同的另一個人。只要他說一聲:「寶貝兒,如果我是你的話,我就不會……」暴風雨便馬上降臨了。只要她那雙黑眉突然在鼻樑上方皺成一個尖角,弗蘭克便會哆嗦起來。思嘉具有韃靼人的壞脾氣和野貓的凶勁兒,一發作起來她就根本不顧自己說些什麼或者多麼傷人了。在這種情況下,家裡總是籠罩著烏雲。弗蘭克提早去店裡,並且待到很晚才回家。皮蒂就像兔子找地洞躲起來似地鑽進自己的臥室,韋德和彼得大叔退縮到車房裡去,廚娘則留在廚房裡盡力克制自己不提高嗓門唱讚美詩。只有嬤嬤能沉住氣,忍受思嘉的壞脾氣,因為嬤嬤同傑拉爾德.奧哈拉和他的火爆性子打交道有了許多年,已經鍛煉出來了。
(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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