亂世佳人—飄(110)
弗蘭克.肯尼迪在聖誕節期間,帶著一支小小的隊伍從徵購部慢慢來到塔拉,他一路給軍隊搜集糧食和牲畜,但收穫甚少,他們衣衫破爛,性情殘暴,騎著又跛又乏,顯然又派不上更大用場的馬匹。就像這些牲口一樣,他們自己也是從前線被淘汰下來的,而且除了弗蘭克本人,都是些殘廢人,不是缺一條胳臂就是瞎了一隻眼睛,或者關節僵直了,一瘸一拐的。他們大多穿著北軍俘虜的藍色上衣,所以一時間使塔拉的人大為驚慌,以為是謝爾曼的人又回來了。
他們那天晚上在農場過夜,躺在客廳地板上,墊著暖和的地毯美美地睡了一覺,因為他們已很久不在屋裡過夜了,長期睡在松針堆裡和硬邦邦的土地上。儘管他們滿臉髒的鬍子,一身的破衣爛衫,但卻是些有教養的人,經常在愉快地閒談,開玩笑,恭維別人,很高興能在這大宅子裡圍著漂亮的女人過聖誕節,就像很久以前慣常過的那樣。對戰爭他們不怎麼認真,喜歡說些可怕的謊言來逗引姑娘們歡笑,給這所被洗劫一空的房子頭一次帶來輕鬆愉快的氣氛,使它頭一次接連好幾天氣有節日的氣氛。
「這幾乎像我們從前開家庭晚會的那些日子了,你說是嗎?」蘇倫高興地小聲對思嘉說。蘇倫已經想入非非,覺得屋子裡又有一個她的情人,那雙眼睛始終盯著弗蘭克.肯尼迪不離開。思嘉驚奇地發現蘇倫居然漂亮起來了,儘管她那病後消瘦的容貌並沒有完全改變。她的兩頰上有了紅暈,眼睛也在發光呢。
「她準是看上他了,」思嘉不屑地想。「我猜她要是有了丈夫,即使是弗蘭克這樣一個苛刻的人,她也很可能變得富於人情味的。」卡琳也顯得活潑了些,那天晚上連她眼神中的夢遊症也完全消失了。她發現他們中間有個人認識布倫特.塔爾頓,並在布倫特犧牲的那天跟他在一起,因此她答應晚飯後同這個人單獨進行一次長談。
吃晚飯時,媚蘭強迫自己一反羞怯的常態,忽然變得活潑了,這叫大家十分驚訝。她又笑又樂,幾乎在向一個獨眼大兵賣弄風情,以致後者樂得用過分的慇勤回報她。思嘉很清楚,媚蘭精神和生理兩方面都勉強自己,因為她在任何男性的事情面前都是十分羞澀的。另外,她的身體還沒有完全恢復。她堅持說自己很健康,甚至比迪爾茜還要做更多的事情,可是思嘉知道她實際上還著呢。每當她倒拿起什麼東西時,臉色就要發白,而且用力過多就會突然坐下來,彷彿兩腿支持不住似的。但是今天晚上她也像蘇倫和卡琳那樣,在盡可能使那些士兵過一個愉快的聖誕節。只有思嘉對這些客人不感興趣。
嬤嬤做的晚餐有乾豌豆、燉蘋果乾和花生,這些軍人又加上他們自己的炒玉米和醃豬肉,滿滿擺了一桌子,所以軍人們說這是他們好幾個月以來吃得最好的一頓飯了。思嘉瞧著他們吃,但心裡很不舒服。她不但對於他們每吃一口都感到妒忌和吝嗇,而且有點提心吊膽,生怕他們發現波克頭天殺了一隻小豬。小豬肉如今還掛在食品間,她已經警告過全家的人,誰要是對客人說了這件事或談到關在沼澤地裡的其他幾隻小豬,她就要把他的眼睛挖掉了。這些餓癆鬼會把整隻小豬一頓就吃光的,而且如果知道還有幾隻活的,他們就會把它們徵調走了。同時她也替那頭母牛和那騎馬擔心,但願當初把它們藏到了沼澤地裡而不是拴在牧場那頭的樹林中。如果是徵購隊把她的牲口弄走了,塔拉農場就很可能過不了這個冬天。它們是沒法取代的啊!她可管不著軍隊吃什麼,要是軍隊有辦法,就讓他們自己供養自己好了。她要供養自己的一家已經夠困難的了。
那些軍人又從自己的背包裡取出一種叫做「通條卷子」的點心來,思嘉第一次看到這種聯盟軍的食品,它曾經像虱子一樣引起過許多笑話呢。這是一種像木頭似的烤焦了的螺旋形食品。他們鼓勵她咬一口嘗嘗,她真的咬了一點,發現燻黑的表層下面原來是沒放鹽的玉米麵包。士兵們把玉米麵加水和好,有鹽加點鹽,然後把麵團在通條上放到營火上烤,這就成了「通條卷子」。捲了像冰糖一樣堅硬,像鋸木屑屑似的毫無味道,所以思嘉咬了一口就在士兵們的哄笑聲中還給了他們。她和媚蘭相對而視,兩人臉上的表情說明了同一個想法……「如果他們盡吃這種東西,怎麼去打仗呀?」這頓飯吃得非常愉快,連心不在焉地坐著首席的傑拉爾德,也居然設法從模糊的意識中搬來了一點當主人應有的禮貌和不可捉摸的笑容。那些軍人興高采烈地談論著,婦女們也滿臉微笑,百般討好……這時思嘉突然扭過頭去想詢問弗蘭克.肯尼迪關於皮蒂帕特小姐的消息,但她立即發現他臉上有種異樣的表情,這幾乎使她把想要說的話都忘掉了。
原來弗蘭克的目光已經離開蘇倫的面孔,正在向房子裡四顧張望,他有時看看傑拉爾德那雙孩子般煌惑的眼睛,有時望著沒鋪地毯的地板,或者裝飾品全部被拿走的壁爐,或者那些彈簧鬆了、墊子被北方佬用刺刀割開了的沙發,餐具櫃上頭被打碎的鏡子,牆壁上原來掛相框的地方留下的方塊,餐桌上的簡陋餐具,姑娘的身上仔細補綴過的舊衣裳,以及已經給韋德做成蘇格蘭式短裙的那個麵粉袋,等等。
弗蘭克在回憶他戰前熟悉的那個塔拉農場,臉上的表情是憂傷的、厭倦和無可奈何的憤怒交織在一塊的。他愛蘇倫,喜歡她的姐姐妹妹,敬重傑拉爾德,對農場也有真誠的好感。
自從謝爾曼的部隊掃蕩了佐治亞州以後,他在這個州徵集軍需時到處看到許多可怕的景象,可是從沒有像現在塔拉農場這樣使他深有感觸。他要給奧哈拉一家尤其是蘇倫做點事情,可是又毫無辦法。他正無意識地搖頭慨歎,嘖嘖不已時,忽然發現思嘉在盯著他。他看見思嘉眼睛裡閃爍著憤憤不平和傲慢的神色,便感到十分尷尬,默默地垂下眼簾吃飯了。
因為亞特蘭大陷落以來,郵路斷絕已經四個月了。姑娘們渴望得到一點新聞。現在究竟北方佬到了哪裡,聯盟軍部隊打得怎麼樣,亞特蘭大和老朋友們的情況如何,所有這些,她們都一無所知。弗蘭克由於工作關係經常在這個地區到處跑動,無疑是個很好的信使,甚至比信使還要好,因為從梅肯以北直到亞特蘭大,幾乎每個人都跟他親屬關係或者認識他,他還能夠提供一些有趣的私下傳聞,而這些卻常常被報紙刪掉了。為了掩蓋他遇到思嘉的眼光時那種尷尬局面,他乘機趕快談起新聞來。他告訴她們,聯盟軍隊已在謝爾曼撤出之後改變了亞特蘭大,但是由於謝爾曼已經把它們徹底燒燬,這次收復也就沒有什麼意思了。
「但是我想亞特蘭大是我離開那天晚上燒掉的,」思嘉有點迷惑不解地說。「我還以為那是我們的小伙子們燒的呢!」「啊,不,思嘉小姐!」弗蘭克吃驚地回答。「我們可沒燒過我們自己人住的任何一個城鎮!你看見燒的是我們不讓落到北方佬手中的那些倉庫和軍需品,以及兵工廠和彈藥。僅此而已。謝爾曼佔領城市時,那些住宅和店舖都還是好好兒的,他的軍隊就駐紮在裡面呢。」「可人們怎麼樣了?他……他殺過人嗎?」「他殺了一些,但不是用槍打死的。」那個獨眼大兵冷冷地說。他一開進亞特蘭大就告訴市長,城裡所有的人都得搬走,一個活人也不讓留下。那時有許多老人經不起奔波,有許多病人不應當移動,還有小姐太太們,她們……她們也是不該移動的。結果他在罕見的狂風暴雨中把他們成百上千地趕出城外,將他們扔在拉甫雷迪附近的樹林裡,然後捎信給胡德將軍,叫他來把他們領走。有許多人經不起那種虐待,都患肺炎死了。
「唔,他們對他不會有什麼害處嘛,他幹嗎要這樣呢?」媚蘭大聲嚷道。
「他說他要讓他的人馬在城裡休整,」弗蘭克說,「他讓他們在城裡一直休息到11月中,然後才撤走。臨走時他在全城縱火,把一切都燒光了。」「唔,不見得都燒光了吧?」姑娘們沮喪地說。
很難想像她們所熟悉的那個擾擾攘攘的城市,那個人口眾多,駐滿了軍隊的城市,就這樣完了。那些蔭蔽在大樹底下的可愛的住宅,所有那些宏大的店舖和豪華的旅館……決不會全都化為烏有的!媚蘭好像要哭出聲來了,因為她是出生在那裡,從來不知道還有別的家鄉。思嘉的心情也很沉重,因為除了塔拉,那是她最愛的一個地方。
「唔,差不多全燒光了,」弗蘭克顯然對她們臉上的表情感到有點為難,才連忙糾正說。他想要顯得愉快一些,因為他不主張叫小姐太太們煩惱。女人一煩惱,他自己也就煩惱起來,不知怎麼辦好。他不能只顧講那些最慘的事。讓她們向另一個人去打聽好了。
(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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