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個人一生中都會有幾個綽號，我不能免俗，也擁有數個。教育職場的第一個綽號是「鴨毛」，是學生從我名字創意翻編出來的。我比同事朱高章老師幸運，學生私下叫他「豬高」，相較之下，顯然學生還是禮遇了我，因此，偶爾聞見學生胡鬧的叫著，我尚能難忍能忍的一笑置之；而「豬高」的綽號，倒是惹毛了朱老師，他怒氣難消的既想調校也想改個名字。

學生群中我比較受不了裕益小林仔，他是個調皮搗蛋的國三男生，每天無憂無慮的一大早就到學校來，至校後的第一件差事，好像是特別安排來檢驗我「教育與輔導理論」於認知和實務上的差距的。

持續兩個星期早上七點鐘左右，他抓著書包經過辦公室時，從沒忘記站在窗外測驗我，他僅出的一道試題卻包含師生關係、衝突管理與挫折容忍力……等等內涵。我不抬頭他不吱聲，一抬頭他便高叫一聲「鴨毛」後，即刻拔腿奔至三樓的欄杆轉角，衝著我齜牙裂嘴還不停的叫賣著鴨毛、鴨毛。我離座準備招呼他，一出門，他又飛速的竄到樓下，瞧著人是已遠去了，卻又藏身在校園某處，而遙遙發過來一道道內勁十足的呼喚聲。看來這小子是有練過，也是來亂的。

我告訴自己，顏面茲事體大，非改變他不可。翌日，下課時間被我逮住了，右手搭著他的頸子，半就半推的推搡他走往辦公室方向。小林仔氣色有些灰敗，心裡大概琢磨著應該是玩完了。一進辦公室，我隨手關了窗戶，門也鎖上，他見狀臉色大變，心裡料是進一層又想，不只玩完了，恐怕還有刑求。隔壁教室王老師感覺氣氛不對前來關心，我跟他眨眨眼腈告訴他：「沒事！」

小林仔自覺理虧的直求情，連說不敢再開玩笑了，我笑瞇瞇的安慰他：「開開玩笑沒關係！」並端過來兩杯水，同時打開了北面窗子，窗外是運動場，我告訴他聲音應該不會影響到別人。小林仔一下子矇了，那可不叫天不應、叫地不靈了嗎？「稍後開始計時，您將有三分鐘的時間，對著運動場拉高嗓門的叫鴨毛……。」一經說明，小林仔雖然理解了，卻渾身不自在的央求能不能不要叫。我拍拍他的肩膀鼓勵他要提高聲量，口乾的時候也可以喝水潤潤嗓子。

捱不住催促，小林仔彆彆扭扭的試了幾聲，就是啞著嗓子大失勁道，中途又喝水又清喉嚨的，全不像那麼回事，好不容易時間到，方如釋重負般的喊癱了。打開門窗，送小林仔至門口跟他鞠躬道別時，我誠摯的邀請他：「明天我們增加為五分鐘……。」他愣愣的回了禮，心事重重的逛回教室。

第一次晤面後，足足有兩天沒看見小林仔，我有些悵然若失。幸好，第三天他於合作社買飲料時終又被我遇上了，在帶他回辦公室的路上，我表達了這兩天裡對他的想念及很高興今天的偶遇。小林仔猛搖頭道：「拜託不要想我，不見！不見！」並且發誓他已經三天沒叫我綽號了。

我不為所動的照表操課：關門窗、遞茶水、激勵與最後感謝他的配合。其間自然又是一番折騰，再度送小林仔至門口互相鞠躬道別時，我由衷的讚賞：「進步多了，明天時間延長為七分鐘……。」這一回小林仔嚇壞了，還來不及回禮撒腿就跑，一個加速便消失在走廊盡頭。

一個星期來，小林仔似乎消失了，我知道他仍然準時到校，卻刻意的迴避我。那天，當朱老師誇稱輔導有效時，我忽地傷感起來。孩子喜歡你的綽號，讓他叫不就得了，還用什麼「行為諮商法」嚇走了一個天真活潑的孩子；我成天吹噓創意與人文校園，殊不知矯正與禁制不正開了人文的倒車！回歸教育本質時，我似乎當下「開悟」。

後來我找到了小林仔，還請他成全一件事情，三年級的班級「十項全能」競賽讓我加入他的班級。籃、排球比賽小林仔是我專屬的啦啦隊隊長，當輪到我運球、罰球或執球時，我要求他領著同學們齊聲高喊：「鴨毛加油！鴨毛加油！」百數十號少年任督二脈一打通，其聲勢煞是驚人，也感人。

時光飛快的溜逝。多年後有日，我在辦公室埋首備課，一個青年立在窗前遲遲沒出聲，一抬頭，輪到我愣住了，那不是小林仔嗎？原來他退伍了，特別回母校看看，還專程要為叫綽號的往事向我道歉。

我們聊了很久，也一起上了三樓，小立在欄杆的轉角處眺望校園及西天多變的雲彩。天黑了，這一回互相鞠躬道別時，我握著小林仔的手誠懇的說：「太好了！明天我們的時間延長為十分鐘…..。」小林仔轟的一笑，樂呵呵的回道：「一定到！一定到！」

望著小林仔離去的背影，我深刻的想著：「不是我改變了孩子，是我改變了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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