亂世佳人—飄(84)
一小時又一小時過去。到了中午太陽當頭時就越發炎熱起來,靜靜的樹葉中不見一絲風影。這時媚蘭的陣痛更厲害了。思嘉悄悄用海綿給她揩臉,但心裡十分害怕。老天爺,看來在大夫到達之前孩子就要降生了!這叫她怎麼辦呢?對於接生的事她可一竊不通。這正是幾星期以來她一直在擔心的緊急關頭啊!她一直在指望著百里茜來應付這個場面,如果到時找不到大夫的話。百里茜在接生方面是個行家呢。她說過不只一次了。可如今百里茜在哪裡呢?她怎的還沒回來呀?怎麼大夫也沒來呀?她又一次跑到窗口去看。她仔細一聽,突然覺得好像遠處的大炮聲停息了,或者,這只不過是她的想像?如果炮聲已經更遠,那就意味著戰爭已更加靠近瓊斯博羅,意味著……終於她看見百里茜沿大街匆匆走過來,於是把半個身子探出窗外。這時百里茜也抬頭看見了她,她正要張嘴叫她。思嘉看見那張小黑臉上一片驚慌,生怕她喊出可怕的消息來嚇壞了媚蘭,便趕快將手指放在嘴唇上示意她不要作聲,然後離開窗口。
「我想去打點涼一些的水來,」她俯視著媚蘭那雙深陷的黑眼睛,勉強微笑著說。接著她急忙出來,小心地把門關上。
百里茜氣喘吁吁地坐在過廳的樓梯腳下。
「他們在瓊斯博羅打起來了,思嘉小姐!他們說咱們的軍隊快打敗了。啊,上帝,思嘉小姐!要是北方佬到這兒來了,咱們會怎麼樣呢?啊,上帝……」思嘉一手把那張哭嚷的嘴摀住了。
「你別嚷了,看在上帝面上!」
是呀,如果北方佬來了,他們會怎麼樣呢……塔拉會怎麼樣呢?她極力把這個念頭推到腦後,盡可能抓住當前這個更為迫切的問題。要是她還一心去想那些事情,她就會像百里茜那樣嚎叫起來了。
「米德大夫呢,他什麼時候來?」
「俺壓根兒沒看見他,思嘉小姐。」
「什麼?」
「他不在醫院。梅裡韋瑟太太和埃爾辛太太也不在。有個人跟俺說,大夫在車棚子裡,跟那些剛剛從瓊斯博羅來的傷兵在一起,思嘉小姐,可是,俺不敢到那車棚子裡去—-那裡儘是些快死的人,俺害怕見死人……」「別的大夫怎麼樣呢?」「天知道,思嘉小姐,俺幾乎找不到一個人來看你的字條。像發了瘋似的,他們全都在醫院裡忙著,有個大夫對俺說,『滾開,別到這裡來打擾我們,談什麼孩子的事,這裡有許多人快死啦。去請個女人給你幫忙吧。』後來俺就到處打聽消息,照你的吩咐,他們說是在瓊斯博羅打仗,俺就—-」
「你說米德大夫在火車站?」「是的,太太。他—-」「好,仔細聽著。我要去找米德大夫,要你坐在媚蘭小姐身邊,她叫你幹什麼就幹什麼。你要是向她透露了哪怕一點點關於在什麼地方打仗消息,我就要毫無不含糊地把你賣到南部去。你也不要告訴她別的大夫都不能來。聽清楚了沒有?」「是的,太太。」「趕快打桶清水送上樓去。擦乾你的眼睛,用海綿給她擦擦身。告訴她我去找米德大夫去了。」「她是不是快了呢,思嘉小姐?」「我不知道。我怕就是快了,不過我說不準。你應當知道的。快上去吧。」思嘉從擱板上一把抓起她的寬邊草帽隨手扣在頭上。她對著鏡子機械地理了理幾綹鬆散的頭髮,但好像並沒有看見自己的影像。她心中那微微起伏和發冷的驚恐情緒在向外滲出,直至她撫摩面頰時也猛然發覺自己的手指涼了,儘管這時她身體的其餘部分還在冒汗。她匆匆走出家門,來到炎熱的陽光下。這是個熱得令人眼花的炎炎的酷暑天,她在桃樹街上走了不遠就覺得太陽穴在轟轟地跳了。她聽得見遠處街頭有許多聲音在大叫大喊,時高時低。等到她看見萊頓家的房子,因為她的胸衣箍得太緊了,就已經開始氣喘,不過她並沒有放慢腳步。這時前面那片喊叫聲也愈來愈響了。
從萊頓家的房子到五點鎮那段大街上全是一片紛紛攘攘,像個崩塌了蟻丘似的。黑人們驚惶失措地在街上跑來跑去,無人照管的白人孩子坐在走廊上嚎叫。街上擁護著滿載傷兵的軍車和救護車,以及堆滿行李和傢具的馬車。騎馬的男人們亂糟糟地從兩旁小巷裡奔上桃樹街,向胡德將軍的司令部馳去。邦內爾家房前,年老的阿莫斯拉著一匹駕轅的馬站在那裡,他瞪著一雙骨碌碌的眼睛招呼思嘉。「思嘉小姐?你還沒走呀,我們要動身了。老姑娘在裡面收拾行李呢。」「走,上哪兒?」「天知道呢,小姐。總該有個地方吧。北方佬馬上就要來了!」她急往前走,連一聲再會也來不及說。北方佬就要到了!
她在韋德利教堂門前停下來喘口氣,讓心跳稍稍緩和一些。如果再不平靜一點,就一定要暈倒了。她抓住一根燈柱,倚著它站在那裡,這時她瞧見一位騎馬的軍官從五點鎮飛跑而來,於是靈機一動,趕快跑到街心向他揮手。
「啊,站住!請站住!」
那位軍官突然勒住馬頭,因用力過猛,那騎馬豎起前腿往後退了好幾步。從表情來看,軍官已十分疲勞可又有極為緊迫的任務在身,不過他還是迅速地摘下了那頂破舊的軍帽。
「太太!」
「是不是北方佬真的就要來了?告訴我,」「我想是這樣。」「你真的知道嗎?」「是的,太太,我知道。半小時以前指揮部收到了快報,是從瓊斯博羅前線來的。」「瓊斯博羅?你確信是這樣?」「說謊也沒有用,我確信是這樣。太太。消息是哈迪將軍發來的,他說:『我已失敗,正在全線退卻。』」「啊,我的上帝!」那位軍官的疲乏而黝黑的臉平靜地俯視著。他重新抓起韁繩,戴上帽子。
「唔,先生,請稍等一會。我們怎麼辦呢?」「我不好說,太太。軍隊馬上就要撤離亞特蘭大了。」「撤走了,把我們留給北方佬嗎?」「恐怕就是這樣。」那騎馬經主人一刺就像彈簧般向前蹦去了,剩下思嘉站在街心,雙腳埋在紅紅的塵土裡一動不動。
北方佬就要來了。軍隊正在撤離。北方佬就要來了。她怎麼辦呢?她往哪裡跑呢?不,她不能跑。背後還有媚蘭躺在床上等著生孩子呀!唔,女人為什麼要孩子?要不是為了媚蘭,她還可以帶著韋德和百里茜到樹林裡去,那裡北方佬是怎麼也找不到他們的。但是她不能帶著媚蘭去,唉!不,現在不行。唔,要是她早一點,哪怕昨天就把孩子生了,那他們或許可以弄到一輛救護車把她帶走,把她藏在什麼地方。可現在……她只能找到米德大夫,叫他跟著她回家去。也許他能讓孩子早些生下來。
她提起裙子沿大街直往前跑。她一路念叨著,「北方佬來了!北方佬來了!」彷彿在給腳步打節拍似的。五點鎮擠滿了人,他們盲目地到處亂跑,同時滿載傷兵的軍車、救護車、牛車、馬車也擠在一起。人群中一片震天的喧嚷像怒濤般滾滾而來。
接著,她看見一場極不協調的奇怪情景。大群大群的婦女身旁急匆匆地跑著。年輕小伙子們拖著一包包的玉米和馬鈴薯。一個老頭用手推車推著一袋麵粉在一路掙扎著前進。男人、女人和小孩,黑人和白人,無不神情緊張地匆匆跑著,跑著,拖著一包包、一袋裝、一箱箱的食物—這麼多的食物她已經整整一年沒見過了。這時,人群突然給一輛歪歪倒倒的馬車讓出一條通道,文弱而高雅的埃爾辛太太過來了,她站在她那輛四輪馬車的車前,一手握著韁繩,一手舉著鞭子。她頭上沒戴帽子,臉色蒼白,一頭灰色長髮垂在背上,像是復仇女神般抽打著馬一路奔跑。她家的黑人嬤嬤梅利茜坐在後座上一蹦一跳的,一隻手裡緊緊抓著一塊肥臘肉,另一隻手和雙腳用力擋住堆在周圍的那些箱子和口袋不讓倒下來。有個乾豆口袋裂開了,豆子撒到街上。思嘉向埃爾辛太太尖聲喊叫著,可是周圍一片嘈雜把她的聲音給淹沒了,馬車搖搖晃晃地駛了過去。
不知這究竟是怎麼回事。她一時摸不著頭腦,後來,記起了供銷部的倉庫就在前邊的鐵路旁,她才明白原來是軍隊把倉庫打開了,讓人們在北方佬來到之前盡可能去搶救一些糧食。
她從人群中擠出去,走過五點鎮空地上那些狂熱洶湧的人群,又盡快跑過一條短街,向車站趕去。她穿過那些擠在一起的救護車和一團團的塵霧,看見大夫們和擔架工人在忙著搬運傷兵。感謝上帝,她很快找到了米德大夫。她走過亞特蘭大飯店,已經看得見整個車站和前面的鐵路,她這時猛地站住,完全給嚇壞了。成百上千的傷員,肩並肩,頭接腳,一排排一行行地躺著酷熱的太陽下,沿著鐵路和人行道,大車篷底下,連綿不絕地一直延伸開去。有的靜靜地僵直地躺著,也有許多蜷伏在太陽下呻吟。到處是成群的蒼蠅在他們頭上飛舞,在他們臉上爬來爬去,嗡嗡地叫。到處是血、骯髒的繃帶、哀歎和擔架工搬動時因痛苦而發出的尖聲咒罵。
血腥,汗漬,沒有洗過的身體和糞便的臭味在一陣陣人的熱霧中升起,思嘉忍不住要作嘔了。救護車的醫院人員在躺著的傷員中間急急忙忙地跑來跑去,常常踩在排列得太緊密的傷員身上,那些被踩著的人也只得遲鈍地翻著眼睛望望,等著有人來搬運他們。
思嘉覺得快要嘔出來了。用手摀住嘴向後退了兩步,她實在不敢再往前走。她曾在醫院裡接觸過許多傷兵,桃樹溝戰役又在皮蒂姑媽家的草地上看見過一些,可是還沒見過這樣的情景。像這些在毒熱的太陽下烤著的渾身血污和惡臭的身體,她從來沒有見過。這是一個充滿了痛苦、臭味、喧囂和忙亂的地獄—-忙亂,多麼忙亂啊!北方佬眼看就要到了!
(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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