狄馬:鼓一次明白的掌
【大紀元12月26日訊】看動物學的書,我們知道,鼓掌並不是人類的專利,動物界中至少猴子和狗熊就會鼓掌。但與人不同的是,猴子和狗熊——落到人手裡的例外——的鼓掌是發自內心的高興、贊成或歡迎,並不像人的鼓掌有時僅是一種表演,一個姿勢,一次成功的動作偽裝。因為人比猴子、狗熊聰明的地方在於,人知道鼓掌可以用來表示高興、贊成或歡迎,但反過來鼓掌也可以掩蓋不高興、不讚成或不歡迎。
索爾仁尼琴在《古拉格群島》裡,寫到蘇聯大清洗年月裡常有的情形:區黨代表會議正在進行。主持會的是接替不久前入獄的新區委書記。在會議結束時通過致斯大林的效忠信。不用說,全體起立。在這個小禮堂裡「掌聲雷動,轉變為經久不息的歡呼」。三分鐘,四分鐘,五分鐘,依然是掌聲雷動,依然是經久不息的歡呼。但是手掌已經發疼了,抬起的手臂已經麻木了,上了年紀的人已經喘不過氣來了,甚至連那些真心崇拜斯大林的人也感到這種狀況不能再持續了。然而,誰敢第一個停下來呢?那個站在台上剛宣讀過效忠信的區委書記本可這樣做,但他是剛上台的,他的前任剛剛入獄,他自己也害怕呀!要知道在會場裡,也有內務部人民委員站在那裡鼓掌,他們注視著誰將第一個住手……於是在這個不知名的小禮堂裡,在領袖不在場的情況下,掌聲持續了六分鐘,七分鐘,八分鐘……他們已經停不下來了!在會場後排,在人堆裡,還可以稍稍耍點滑頭,拍得少些,不那麼使勁些,但是在主席台上,在顯眼的地方怎麼辦呢?參加會議的有一位本地造紙廠的廠長,一個獨立不羈的人物,站在主席台上,明知道這個局面的虛假性,明知道大家陷入了絕境,但也在鼓掌著!九分鐘,十分鐘,……他愁眉苦臉地望著區委書記,區委的頭頭們也懷著微弱的希望面面相覷,但臉上都做出興高采烈的樣子,表示將繼續鼓掌,一直到趴下,一直到肝臟碎裂倒在地上,一直到用擔架把他們抬出去!不,甚至到那時候,剩下來的我也決不會動搖!……但造紙廠廠長在第十一分鐘上恢復了平常辦事的姿態,在自己的位置上坐了下來。於是,奇蹟發生了:全場那種欲罷不能的熱情頃刻間化為烏有,大家幾乎在同一鼓點上停了下來。他們得救了!
然而,就在當天,造紙廠廠長深夜被捕。罪名當然很多,但絕沒有一項是「不鼓掌」。當局以其他理由判了他十年有期徒刑。在偵查筆錄上籤字時,偵查員告訴他:「永遠不要第一個停止鼓掌!」
看來鼓掌,對當權者來講,就是一種遴選異端的辦法。他們當然知道,鼓掌者未必真的高興、贊成或歡迎,但你從掌聲中無法判斷誰是真的,誰是假的;而不鼓掌則一定表示不高興、不讚成或不歡迎,至少不能說,他比鼓掌者更高興、更贊成或更歡迎。因而,這個方法成本低,見效快。對於隨波逐流的鼓掌者來說,內心也是經過一番算計的:鼓掌帶來的好處是合唱所得的利潤或份額。它可能是千分之一,萬分之一,也可能什麼也沒有;但不鼓掌帶來的損害則是百分之百,就像哈維爾筆下的蔬菜店老闆,在他的櫥窗裡掛上「全世界無產者,聯合起來!」的標語並不表明他真的對全世界無產者的聯合有想法,而只是他沒有「免於恐懼的自由」罷了。想想看,只要我將手掌輕輕或重重地對打,大不了忍著疼再堅持幾分鐘,就可以回家照顧孩子,就可以和家人團聚,自由謀生,就可以躲避來自國家的「合法傷害」,我為什麼要自討苦吃?
在這兒,群體性的盲目表演卻顯示了個體的理性考量。人類的一切生活實踐甚至是動物的生存經驗也告訴我們,只要有選擇的可能,在其他條件相同的情況下,人類以及所有動物的生存行為總是朝著風險小,收益大的方向湧動的。在一個沒有表達自由的環境裡,人們恰好是用外表的鼓掌來掩飾內心的「不鼓掌」的。人們把自己的這種行為解釋為「趨利避害」,動物學上則把這種偽裝稱作「擬態」。
不鼓掌的意義就是在這種背景上顯示出來的。他把人的良知打入了選擇的成本,並佔有了相當大的比重。當人的良知和現實的利益發生衝突時,他首先考慮的是良知的純粹性,毅然放棄的是現實的得失算計。在他看來,生命的問題首先是一個信仰問題,而不是一個數學問題——而正是這「放棄」將人從動物性的生存中剝離出來,並賦予「不鼓掌」以權利和尊嚴的意義。
是的,當我們參加各種各樣的「派對」、晚會,蒞臨各種各樣的演出、會議,當我們聽從各種各樣的主持人嬌聲嗲氣的誘勸舉起雙手時,我們何嘗意識到「不鼓掌」也是一種權利?當我們對著一場根本沒有聽懂的講話,壓根不認識的領導、大腕,我們內心反對、鄙棄甚至憤怒的決議鼓掌時,我們不認為這是在放棄權利,玷辱自己。相反,在許多場合,我們只要一聽到「掌聲有請」,或「讓我們以熱烈的掌聲……」,「讓我們再一次以熱烈的掌聲……」,我們幾乎是本能地意識到:動手的時刻到了。一位在政界供職多年的朋友告訴我,長期在官場廝混,他患上了一種自稱為「鼓掌綜合症」的病,臨床表現為,當大大小小的領導講話,以至後來是普通朋友、家人聊天,甚至在公共汽車上,只要誰故意拖長了尾音,加重了語氣,他就條件反射似地抬起了雙臂。
這種類似邪靈附體的現象我只在金庸的《天龍八部》裡見過:星宿老仙丁舂秋是江湖上一位惡貫滿盈的魔怪,每一開戰,弟子們便高帽與馬屁齊飛,鑼鼓與掌聲四起。通常是還沒有過招,就有弟子出班朗聲誦讚:「星宿老仙,德配天地,威震寰宇,古今無比!」其餘弟子擊掌應和,號角聲、歡呼聲響成一片。有一回,慕容復手下包不同看到這欣欣向榮的景象,惡作劇心大起,就對星宿派門下弟子說,貴派神功有三項最厲害:「第一項是馬屁功。這一項功夫如不練精,只怕在貴門之中,活不上一天半日。第二項是法螺功,若不將貴門的武功德行大加吹噓,不但師父瞧你不起,在同門之間也必大受排擠,無法立足。這第三項功夫呢,那便是厚顏功了。若不是抹煞良心,厚顏無恥,又如何練得成馬屁與法螺這兩大奇功。」包不同本是出言譏刺,料定說完星宿派弟子必惱羞成怒,拳腳相向。誰知這些人聽後,竟甘之如飴,默默點頭,一個勁地稱頌包不同聰明過人,對本派神功知之甚深。只有一個弟子補充道:「最重要的秘訣,自然是將師父奉若神明,他老人家便放一個屁……」包不同搶著說:「當然也是香的。更須大聲呼吸,衷心讚頌……」那人道:「你這話大處甚是,小處略有缺陷,不是『大聲呼吸』,而是『大聲吸,小聲呼』」。
這使我想起半個世紀以來,發生在中國大地上的歷次政治「運動」:鎮反、三反、五反、鎮壓「胡風反革命集團」、反右、大躍進、文化大革命、清除精神污染、反對資產階級自由化……哪一項運動不是「人民群眾無不拍手稱快」?當然,如果內心真的高興、贊成或歡迎,「拍手稱快」也是一項體現人性與尊嚴的權利,但奇怪的是,後來為這些「運動」舉行「平反運動」,為「運動」中受迫害的人「恢復名譽」時,這些高呼過「打倒」、「消滅」的手現在又舉起來表示支持、擁護;也就是說,先前「打倒」時「拍」的與後來「平反」時「拍」的是同一雙手,先前「消滅」時「稱快」的與後來「恢復名譽」時「稱快」的是同一張口。這給我們一個啟示,即,如果我們真的高興、贊成或歡迎,鼓掌當然是可以的,雖然也未必是必須的,但在鼓掌之前,至少得弄清為誰而鼓,為什麼而鼓,是「情動於衷發於外」鼓於不可不鼓,還是誘於名利,攝於權勢鼓於不得不鼓。如果這些問題沒有想好,那麼不妨先不要鼓。不要鼓的好處就是,你有足夠的時間抬起雙臂,看一下上帝親自鍛造的這雙手究竟是用來做什麼的,當然最重要的是,可以避免日後由於盲目動手而造成的尷尬和侮辱。
發生在洋人國家的另一個例子是,1989年12月21日,羅馬尼亞總統齊奧塞斯庫從伊朗訪問回來,發現西北部蒂米索拉的動亂非但沒有解決,反而一發不可收拾。具有雄辯演講才能,曾經在規模宏大的群眾大會上一呼百應的齊奧塞斯庫,就在首都廣場舉行了大規模的群眾集會,十萬人應召前來參加。12時,齊奧塞斯庫出現在黨中央大廈的陽台上,他情緒激動地說:「要堅決打退外國的干涉和蒂米索拉流氓集團的動亂!」並不時提高聲調,揮舞手臂,表示講話到了高潮,暗示「人民」鼓掌。但在廣場的某個角落他聽到一聲:「打倒齊奧塞斯庫!」,這口號像閃電劃過寂靜的夜空,齊奧塞斯庫驚呆了,剛舉起的右手,在空中停住了。這不是幾天前還以「暴風雨般的掌聲」歡呼他的人民嗎?他正要側轉身子問旁邊的「第一副總理」兼夫人埃列娜「怎麼回事?」突然,人群中傳來「蒂米索拉!蒂米索拉」的歡呼聲,接著「齊奧塞斯庫滾下台!」、「打倒殺人犯!」的口號聲匯成一片。他不得不終止了講話。第二天,偉大領袖在一個縣植物保護站被捕,三天後被秘密處決。
看來,那種固定了地點,約齊了時刻,把握好火候,成群結隊的鼓掌是靠不住的。那些沒有經過內心同意的,由「導掌」和「掌托」誘逼出來的「拍手」與「情動於衷發於外,不知手之舞之,足之蹈之」的靈光閃耀相距不可以道理計,與馬戲團裡猴子的敬禮、頂碗倒在伯仲之間。正人君子之流常把妓女的工作叫「賣肉」,那麼,奉命「鼓掌」是不是「局部的賣肉」?如果不是,那麼,在大大小小的會場裡,我們為什麼看見那麼多的達官貴人、平民百姓手在「熱烈地鼓掌」,臉卻像追悼會上的家屬?
也許有人認為這是危言聳聽,一次敷衍了事的鼓掌竟被你上升到出賣良知與尊嚴的程度。是的,相對殺人越貨、焚書坑儒來說,無原則的鼓掌也許是小事,但一個人如果連小事都不能堅持原則,怎麼能指望他「大節不虧」?古人講「勿以善小而不為,勿以惡小而為之」,就是這個道理。但更多的人漫不經心地鼓掌恐怕不是因為鼓掌事小,而是認為不鼓掌又能怎樣?它能阻止一項壞決議的通過嗎?它能改變一個領導人的任免嗎?它能廢除一項惡法的實行嗎?一句話,它有用嗎?如果真的沒用,那就不用「導」,不用「托」,也不用主持人或領導自己擠眉弄眼、咳嗽揚聲來暗示了,造紙廠廠長也不用收監了。大凡一種事物被利用,恰好說明它有利用的價值。
具體到鼓掌的問題上就是,也許我不鼓掌不會改變一次會議、一場報告、一個講話的根本性質,但就算是謊言注定要生成、傳唱、荼毒天下,在鋪天蓋地的喝彩聲中也不應包含我的一嗓;一個無辜的人即使注定要被打翻在地,再踩上一隻腳,在那血肉模糊的屍體上也不應留下我的腳印。你當然可以沉默,當然可以見死不救,但一旦參與了,你就不能說你是一個靈魂清潔的人。因為根據靈肉一體性的原則,任何一次身體白璧微瑕的記錄都是對靈魂純潔性的褻瀆。因而,在一個罪惡和謊言充斥的時代裡,每一個鼓掌的人都是有罪的;反過來說,在一個邪惡而彎曲的世代,拒絕鼓掌就是拒絕合唱,拒絕成為暴政和謊言的同謀,拒絕將上帝親自鍛造的雙手典當給魔鬼做工。一句話,就是要在一個神蹟和公義普遍不在的時代,成為一個手潔心清的人。
我知道,這對大多數人來說,仍然是不容易的,但在所有不容易的道路中,這卻是最容易的一條;也許對肉體來講,我們還有別的選擇,比如搆陷、撒謊、自欺欺人,但對靈魂來講,這卻是唯一的選擇。
原載《隨筆》2005.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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