簡愛(64)
第二十六章
索菲婭七點鐘來替我打扮,確實費了好久才大功告成。那麼久,我想羅切斯特先生對我的拖延有些不耐煩了,派人來問,我為什麼還沒有到。索菲婭正用一枚飾針把面紗(畢竟只是一塊淡色的普通方巾)繫到我頭髮上,一待完畢,我便急急忙忙從她手下鑽了出去。
「慢著!」她用法語叫道。「往鏡子裡瞧一瞧你自己,你連一眼都還沒看呢。」
於是我在門邊轉過身來,看到了一個穿了袍子,戴了面紗的人,一點都不像我往常的樣子,就彷彿是一位陌生人的影像。「簡!」一個聲音嚷道,我趕緊走下樓去。羅切斯特先生在樓梯腳下迎著我。
「磨磨蹭蹭的傢伙,」他說,「我的腦袋急得直冒火星、你太拖拉了!」
他帶我進了餐室,急切地把我從頭到腳打量了一遍,聲稱我「像百合花那麼美麗,不僅是他生活中的驕傲,而且也讓他大飽眼福。」隨後他告訴我只給我十分鐘吃早飯,並按了按鈴。他新近僱用的一個僕人,一位管家應召而來。
「約翰把馬車準備好了嗎?」
「好了,先生。」
「行李拿下去了嗎?」
「他們現在正往下拿呢,先生。」
「上教堂去一下,看看沃德先生(牧師)和執事在不在那裡。回來告訴我。」
讀者知道,大門那邊就是教堂,所以管家很快就回來了。
「沃德先生在法衣室裡,先生,正忙著穿法衣呢。」
「馬車呢?」
「馬匹正在上挽具。」
「我們上教堂不用馬車,但回來時得準備停當。所有的箱子和行李都要裝好捆好,車伕要在自己位置上坐好。」
「是,先生。」
「簡,你準備好了嗎?」
我站了起來,沒有男儐相和女儐相,也沒有親戚等候或引領。除了羅切斯特先生和我,沒有別人。我們經過大廳時,費爾法克斯太太站在那裡。我本想同她說話,但我的手被鐵鉗似地捏住了,讓我幾乎跟不住的腳步把我匆匆推向前去。一看羅切斯特先生的臉我就覺得,不管什麼原因,再拖一秒鐘他都不能忍耐了。我不知道其他新郎看上去是不是像他這付樣子——那麼專注於一個目的,那麼毅然決然;或者有誰在那對穩重的眉毛下,露出過那麼火辣辣,光閃閃的眼睛。
我不知道那天天氣是好還是不好,走下車道時,我既沒觀天也沒看地,我的心靈與眼目都集中在羅切斯特先生身上。我邊走邊要看看他好像惡狠狠盯著的無形東西,要感受那些他似乎在對抗和抵禦的念頭。
我們在教堂院子邊門停了下來,他發現我喘不過氣來了。「我愛得有點殘酷嗎?」他問。「歇一會兒,靠著我,簡。」
如今,我能回憶起當時的情景:灰色的老教堂寧靜地聳立在我面前;一隻白嘴鴉在教堂尖頂盤旋;遠處的晨空通紅通紅。我還隱約記得綠色的墳墩;也並沒有忘記兩個陌生的人影,在低矮的小丘之間徘徊,—邊讀著刻在幾塊長滿青苔的墓石上的銘文。這兩個人引起了我的注意,因為一見到我們,他們便轉到教堂背後去了。我相信他們要從側廊的門進去,觀看婚禮儀式。羅切斯特先生並沒有注意到這兩個人,他熱切地瞧著我的臉,我想我的臉一時毫無血色,因為我覺得我額頭汗涔涔,兩頰和嘴唇冰涼。但我不久便定下神來,同他沿著小徑,緩步走向門廊。
我們進了幽靜而樸實的教堂,牧師身穿白色的法衣,在低矮的聖壇等候,旁邊站著執事。一切都十分平靜,那兩個影子在遠遠的角落裡走動。我的猜測沒有錯,這兩個陌生人在我們之前溜了進來,此刻背朝著我們,站立在羅切斯特家族的墓穴旁邊,透過柵欄,瞧著帶有時間印跡的古老大理石墳墓,這裡一位下跪的天使守衛著內戰中死於馬斯頓荒原的戴默爾.德.羅切斯特的遺骸和他的妻子伊麗莎白。
我們在聖壇欄杆前站好。我聽見身後響起了小心翼翼的腳步聲,便回頭看了一眼,只見陌生人中的一位——顯然是位紳士——正走向聖壇。儀式開始了,牧師對婚姻的目的作了解釋,隨後往前走了一步,向羅切斯特先生微微欠了欠身子,又繼續了。
「我要求並告誡你們兩人(因為在可怕的最後審判日,所有人內心的秘密都要袒露無遺時,你們也將作出回答),如果你們中的一位知道有什麼障礙使你們不能合法地聯姻,那就現在供認吧,因為你們要確信,凡是眾多沒有得到上帝允許而結合的人,都不是上帝結成的夫婦,他們的婚姻是非法的。」
他按照習慣頓了一下,那句話之後的停頓,什麼時候曾被回答所打破呢?不,也許一百年才有一次。所以牧師依然盯著書,並沒有抬眼,靜默片刻之後又說了下去,他的手已伸向羅切斯特先生,一邊張嘴問道,「你願意娶這個女人為結髮妻子嗎?」就在這當兒,近處一個清晰的聲音響了起來:「婚禮不能繼續下去了,我宣佈存在著一個障礙。」
牧師抬頭看了一下說話人,默默地站在那裡,執事也一樣,羅切斯特先生彷彿覺得地震滾過他腳下,稍稍移動了一下,隨之便站穩了腳跟,既沒有回頭,也沒有抬眼,便說,「繼續下去。」
他用深沉的語調說這句話後,全場一片寂靜。沃德先生立即說:「不先對剛才宣佈的事調查一下,證明它是真是假,我是無法繼續的。」
「婚禮中止了,」我們背後的嗓音補充道。「我能夠證實剛才的斷言,這樁婚事存在著難以克服的障礙。」
羅切斯特先生聽了置之不理。他頑固而僵直地站著,一動不動,但握住了我的手。他握得多緊!他的手多灼人!他那蒼白、堅定的闊臉這時多麼像開採下來的大理石!他的眼睛多麼有光彩!表面平靜警覺,底下卻猶如翻江倒海!
沃德先生似乎不知所措,「是哪一類性質的障礙?」他問。「說不定可以排除——能夠解釋清楚呢?」
「幾乎不可能,」那人回答,「我稱它難以克服,是經過深思熟慮後才說的。」
說話人走到前面,倚在欄杆上。他往下說,每個字都說得那麼清楚,那麼鎮定,那麼穩重,但聲音並不高。
「障礙完全在於一次以前的婚姻,羅切斯特先生有一個妻子還活著。」
這幾個字輕輕道來,但對我神經所引起的震動,卻甚過於雷霆——對我血液的細微侵蝕遠甚於風霜水火,但我又鎮定下來了,沒有暈倒的危險,我瞧了瞧羅切斯特先生,讓他瞧著我。他的整張臉成了一塊蒼白的岩石。他的眼睛直冒火星,卻又堅如燧石。他一點也沒有否認,似乎要無視一切。他沒有說話,沒有微笑,也似乎沒有把我看作一個人,而只是胳膊緊緊摟住我的腰,把我緊貼在他身邊。
「你是誰?」他問那個入侵者。
「我的名字叫布裡格斯—一倫敦××街的一個律師。」
「你要把一個妻子強加於我嗎?」
「我要提醒你,你有一個太太。先生,就是你不承認,法律也是承認的。」
「請替我描述一下她的情況——她的名字,她的父母,她的住處。」
「當然。」布裡格斯先生鎮定自若地從口袋裡取出了一個文件,用一種一本正經的鼻音讀了起來:「我斷言並證實,公元××年十月二十日(十五年前的一個日子),英國××郡桑菲爾德府、及××郡芬丁莊園的愛德華.費爾法克斯.羅切斯特同我的姐姐,商人喬納斯.梅森及妻子克裡奧爾人、安托萬內特的女兒,伯莎.安托萬內特.梅森,在牙買加的西班牙鎮××教堂成婚。婚禮的記錄可見於教堂的登記簿——其中一份現在我手中。裡查德.梅森簽字。」
「如果這份文件是真的,那也只能證明我結過婚,卻不能證明裡面作為我妻子而提到的女人還活著。」
「三個月之前她還活著,」律師反駁說。
「你怎麼知道?」
「我有一位這件事情的證人,他的證詞,先生,連你也難以反駁。」
「把他叫來吧——不然見鬼去。」
「我先把他叫來——他在場。梅森先生,請你到前面來。」
羅切斯特先生一聽這個名字便咬緊了牙齒,抽搐似地劇烈顫抖起來,我離他很近,感覺得到他週身憤怒和絕望地痙攣起來。這時候一直躲在幕後的第二個陌生人,走了過來,律師的肩頭上露出了一張蒼白的臉來——不錯,這是梅森本人。羅切斯特先生回頭瞪著他。我常說他眼睛是黑的,而此刻因為愁上心頭,便有了一種黃褐色,乃至帶血絲的光。他的臉漲紅了——橄欖色的臉頰和沒有血色的額頭,也由於心火不斷上升和擴大而閃閃發亮。他動了動,舉起了強壯的胳膊,——完全可以痛打梅森——把他擊倒在地板上——無情地把他揍得斷氣——但梅森退縮了一下,低聲叫了起來,「天哪!」一種冷冷的蔑視在羅切斯特先生心中油然而生。就彷彿蛀蟲使植物枯萎一樣,他的怒氣消了,只不過問了一句,「你有什麼要說的?」
從梅森蒼白的唇間吐出了幾乎聽不見的回答。
「要是你回答不清,那就見鬼去吧,我再次要求,你有什麼要說的?」
「先生——先生——」牧師插話了,「別忘了你在一個神聖的地方。」隨後他轉向梅森,和顏悅色地說,「你知道嗎,先生,這位先生的妻子是不是還活著?」
「膽子大些,」律師慫恿著,——「說出來。」
「她現在住在桑菲爾德府,」梅森用更為清晰的聲調說,「四月份我還見過她。我是她弟弟。」
「在桑菲爾德府!」牧師失聲叫道。「不可能!我是這一帶的老住客,先生,從來沒有聽到桑菲爾德府有一個叫羅切斯特太太的人。」
我看見一陣獰笑扭曲了羅切斯特先生的嘴唇,他咕噥道:「不——天哪!我十分小心,不讓人知道有這麼回事,——或者知道她叫那個名字。」他沉思起來,琢磨了十來分鐘,於是打定主意宣佈道:「行啦——一切都一齊竄出來了,就像子彈出了槍膛,——沃德,合上你的書本,脫下你的法衣吧,約翰.格林(面向執事)離開教堂吧。今天不舉行婚禮了。」這人照辦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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