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讀張愛玲《心經》之我見我聞 (中)

文/潘純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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摘要

誠如胡蘭成所言,讀張愛玲的作品,「如同在一架鋼琴上行走,每一步都發出音樂。……而在那裡訴說她的秘密。」(轉自盧正衍1994:60)讀起來那樣的順暢甘甜,散發著青春之美,令人陶醉。然而華麗的文字裡卻包裹著一個畸形、扭曲的愛。開始熱熱鬧鬧豋場,結果蒼蒼涼涼落幕,給讀者無限的感傷。況且篇名又為心經,莫非字裡行間藏著她的心思經歷,因此很想藉著故事人物的分析,去了解這位橫空掃過三十年代的作家,在亂世裡發出光芒,到底在訴說什麼秘密?所要傳達的時代感究竟是什麼?到底透露著何種人生味?

張愛玲的創作對於「真人真事的偏好絕無更改」,擅長於虛構故事中,拼貼「真人真事」。因此經由文本分析,再與作者身世經歷、成長時代背景對照,同時也參考作者其他的小說及散文,和一些評論著作。得到以下結論:作者要表達的是
(一)由於西方文化湧入中
國傳統社會,身處新舊思潮衝擊的流離眾生,表面上享受著西方物質文明,心智上仍為許多舊有意識型態所束縛。(許峰儀)(段綾卿)。
(二)「情慾是一股心魔」,縱情縱慾的結果,把自己傷得千瘡百孔,最終落得愛情親情兩頭空。(許小寒)
(三)傳統女性,從承受父權社會的壓抑和屈辱的生活中,躍身獨當一面,不僅充分的發揚溫暖的母性情懷,更表現女性主義的自覺。(許太太)。
(四)人性是黑白善惡參差並存的,瑕瑜並見,呈現多樣的面貌。
(五)透露作者愛父、恨父、弒父情節演變的生活片段,與心靈經歷的轉折。寄語自己家庭的不幸,可望尋得一份「現世安穩」的愛,以彌補「失父」之痛。

貳、許小寒

一、天使化為魔鬼

天使般的女孩,應是父母的寶貝女兒。然而隨著歲月的流逝,小女孩長大了,帶給這個家極度的不安,就如同他的美一般。又像放縱情慾的惡魔,弄得自己千瘡百孔,到頭來親情愛情兩頭空。

「她的臉,是神話裡的小孩的臉,圓鼓鼓的腮幫子,尖尖下巴。極長極長的黑眼睛,眼睛像上剔著。短而直的鼻子。薄薄的紅嘴唇,微微垂下,有一種奇異不安的美。」

「小寒在迎面的落地大鏡中瞥見了她自己,失聲大叫道:『我的臉!』她臉上又紅又腫,淚痕狼藉,再加上那鮮明的血跡子。」

二、不忠誠的朋友

在朋友間,小寒是頗具優越感的,朋友像星辰拱月般環繞著她。

「小寒高高坐在白宮公寓屋頂花園的水泥欄杆上,五個女孩子簇擁在她下面,一個小些的伏在他腿上,其餘的都倚著欄杆。」

因此自恃甚高,而喜歡捉弄朋友。「……波瀾跟龔海立,波瀾跟龔海立……」明知眾家姊妹心儀龔海立,偏偏龔海立愛著自己,僅因礙於戀父之故而無法接受,卻把她當成一種榮耀,隨意的拿來捉弄朋友,無視於朋友受到的傷害。

「小寒道:『你今兒雙喜呀!聽說你跟波瀾……訂婚了,是不是?』」輕輕鬆鬆的開了一個玩笑,卻讓雙方都不愉快。

「……誰知他急瘋了,找我理論,我恰巧走開了。當著許多人,他抓住了波瀾的妹妹,問這謠言是誰造的。……」

更以女神自居,想要支配朋友的命運。「小寒道:『我可以使他喜歡你,我也可以使你喜歡她。』」以為自己可以撮合海立和凌卿,不料一切都超乎他的掌控,綾卿偏愛上父親峰儀。朋友也一個個離他而去,最後落得孤零零一個人,以蒼涼的手勢抗議這個世界。

三、母親的情敵

依佛洛伊德精神分析學之理論,認為「女人的原慾通常固置於父親,或代替了父親地位的兄長……」在這種洛莉塔心理的影響下,女孩子本能的會偏愛父親,小寒在十二、三歲時,即深深的愛著父親。

「峰儀道:『……。事情是怎樣開頭的,我並不知道。七八年了──你才這麼一點高的時候……不知不覺的……』」

因為年紀小,因為無嫌猜,兩人可盡情的享受父女之愛。也許愛得太多,愛得太深,漸漸轉化為佔有慾的男女之愛,對母親產生排斥的心態。在人面前盡量避免提及母親,同學不禁要懷疑他的母親還在世嗎?

「……他母親呢?還在在世嗎?……是他自己的母親嗎?」排斥母親,視母親為情敵,忌妒母親,處處想讓母親難堪。

「有些事,多半你早已忘了:我三十歲以後,偶然穿件美麗點的衣裳,或是對他稍微露出一點感情,你就笑我。……他也跟著笑……」

她嘲笑母親向父親表示愛意,並利用她的年輕貌美處處顯得母親年歲老去,瓦解了父親對母親的妻子之愛。「峰儀道:『沒有你在這兒比著她,處處顯得她不如妳,他不會老得那麼快。』」她凌遲著父母的愛,即使母親因此內心難受漸漸憔悴,亦不罷手。甚至想取代母親的地位,一輩子陪著父親。

「小寒把下額一昂到:『我就守在家裡做一輩子小孩,又怎麼著?不見得我家裡有誰容不得我!』」

最後終於毀了一個幸福美滿的家,然而字裡行間處處可以捕捉到張愛玲與後母爭父愛的投影。在真實的人生裡失去的父愛,在小說世界裡盡情甚至肆無忌憚的奪回屬於她的父愛

「……後母不但取代了原本應屬於她母親的地位,並扮演類似情敵的角色,奪去她自認本應屬於她的父親的愛」(盧正衍,1994:64)

四、父親的情人

亞理士多德在《詩學》中將悲劇分為三大類:一、無意識的錯誤與未加思慮的愚蠢所導致的悲劇。二、有意識的錯誤所導致的悲劇。三、人性慾望所導致的悲劇。小寒戀父所導致的悲劇應介於第二及第三之間。因為小寒明知戀父是不會有結局的,然而隨著情慾的高漲,縱情縱欲導致悲劇發生。

小寒的戀父,來自於他對父親的崇拜。

「我的爸爸記性壞透了,對於電話號碼卻是例外。我有時懶得把朋友的號碼記下來,就說:爸爸,給我登記一下。他就在腦子裡過了一過,登了記。」

在朋友面前不吝誇耀父親有過目不忘的本事,開口閉口盡是爸爸的故事,連同學都納悶。

「只聽見她滿口的爸爸長爸爸短。他母親呢?還在世嗎?」

對父親之愛溢於言表,因戀父情結畢竟屬於不倫,單純的同學並不作此聯想,而沒察覺其言行有異,大家都羨慕他擁有一個幸福快樂的家庭。

「海立道:『還有一層,你的家庭太幸福,太合乎理想了。』」

為了拉近父女的距離,把爸爸當成同輩看待,不許他人言老。「小寒剪斷她的話道:『我爸爸年紀可不大,還不到四十呢。』」

一方面把爸爸視為同輩,列為年輕的行列。另方面則把自己裝小,盡情的對父親做出親暱的動作。

「小寒輕輕用一隻食指沿著他鼻子滑上滑下,……小寒不答,只伸過一條手臂去兜住他的頸子。

小寒捧著臉站起來,繞道沙發背後去,待要走,右彎下腰來,兩隻手扣住峰儀的喉嚨,下頦擱在他頭上。」

擔心一旦長大了,總得守禮儀,「父女之情」就要疏遠了。然而裝小裝久了,連父親看了都覺得累。

「我說,你對我用不著時時刻刻裝出孩子氣的模樣,怪累的!」

既然父親已明言她老大不小了,乾脆來個愛的告白,把心事說清楚,免得日後落得讓人說輕薄話,把她當成沒有人愛過的老處女,那可冤死了。也藉此刺激一下父親的醋意。

「……我再也想不到,他(龔海立)原來背地裡愛著我!……小寒低聲道:『我不過要你知道我的心。』」

心跡既已表明,進一步更想和父親長相廝守。「我是一生一世不打算離開你的。」

也許是小寒的話說得太露骨了,斬釘截鐵的告知我要的是異性之間的愛,父親心裡不禁起了化學作用,對小寒的肉體產生了性幻想,被不倫的意識震醒的父親,想帶母親逃離。

然而小寒豈能放手,豈能放過這一株早已牢牢掌握在手心的青藤呢?

「小寒道:『要走我跟你一同走。』……笑道:『你早該明白了,爸爸──』

她嘴裡的這一聲『爸爸』滿含著輕蔑與侮辱,『我不放棄你,你是不會放棄我的!』」

提醒爸爸一切已成定局,女兒用情已深。接著為了表現她的專情,為了免去父親的猜疑,小寒決定給龔海立和綾卿做媒,然而事情並非如他所願的順利的進行,竟然來個反高潮法的結局,綾卿和爸爸相戀,雙雙準備另築愛巢。情勢急轉得令小寒措手不及,向母親求救,找父親談判,一切一切仍挽不回提起皮包走出家門的父親。

是這份不健康,不正常的愛逼走了父親,敲碎了家園。然而情慾高漲的小寒,卻仍窮追不捨,管不住自己。最後把錯全推到母親身上。

「她痛苦的叫喚道:『媽,你早也不管管我!你早在那兒幹什麼?』」

凌遲著雙親的愛的兇手,還理直氣壯的指責母親,早不管管我。情慾呀!是一股心魔!小寒為了一己的情慾,一點一滴的謀殺了父親對母親的愛,摧毀了家庭的溫馨,把自己推向毀滅的絕境,且幸一直隱居幕後的母親終於跳出來拯救她。

雖然盧正衍先生說:「張愛玲寫來寫去,無非是重譜佛洛伊德的舊調:『性』對於人類絕對性的影響,性心理的偏差或不滿足會導致潛意識產生變態行為。(盧正衍,1994:144)言下之意:小寒是臨水自照的水仙,及自戀症者,喜歡低頭照鏡子,顧影自憐。

「而小寒的鏡子則是父親,他愛的是愛上他自己的父親,其實就是愛上自己。」

然而小寒變態行為底下,卻感受到到張愛玲的戀父之情,在字裡行間露出蛛絲馬跡。因母親長期缺席,和繼母的冷淡,張愛玲是感受父愛的。「這在張愛玲晚年還記得父親帶她去飛達咖啡館,讓他自己挑揀自己喜歡吃的小蛋糕的情景,可見一斑。」(蔡登山,200387)「……我喜歡壓片的雲霧,霧一樣的陽光,屋裡亂攤著小報,看著小報,和我父親談談親戚間的笑話──我知道他是寂寞的,在寂寞的時候他喜歡我。」(張愛玲,私語:1944:5)

張愛玲是感受父愛的,後因繼母介入,父女衝突不斷而演變成『恨父』、『弒父』。因懷著一顆『失父』、『戀父』的破碎之心,輕易的愛上了胡蘭成,譜下一段亂世情緣。

從小寒身上可以找到張愛玲的影子,小寒的裝小正是作者內心戀父的投射。

「而張愛玲在婚前戀著胡蘭成,有如小時候依戀寂寞中的父親。他對胡蘭成的愛,其實是將小女孩般的玩物及其老年人樣的成熟全搬出來給胡蘭成看,如此幼稚……」(蔡登山,2003:68)

由此可見,張愛玲對父親和後母的不愉快情緒,借著外表天真,內心妒恨滿懷的小寒的手摧毀一個幸福的家,其實內心世界也是很想和家人同歸於盡的。

「我希望有個炸彈掉在我們家,就同他們死在一起我也願意。」(張愛玲,張愛玲典藏全集,1944)

(明日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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