亂世佳人—飄(11)
21歲那年傑拉爾德來到美國。他是匆匆而來像以前或以後許多好好壞壞的愛爾蘭人那樣,因為他只帶著身上穿的衣服和買船票剩下的兩個先令,以及懸賞捉拿他的那個身價,而且他覺得這個身價比他的罪行所應得的還高了一些。世界上還沒有一個奧蘭治派分子值得英國政府或魔鬼本身出一百鎊的;但是如果政府對於一個英國的不在地主地租代理人的死會那麼認真,那麼傑拉爾德.奧哈拉的突然出走便是適時的了。的確,他曾經稱呼過地租代理人為「奧蘭治派野崽子」不過,按照傑拉爾德對此事的看法,這並不使那個人就有權哼著《博因河之歌》那開頭幾句來侮辱他。
博因河戰役是一百多年以前的事了,但是在奧哈拉家族和他們的鄰里看來,就像昨天發生的事,那時他們的希望和夢想,他們的土地和錢財,都在那團捲著一位驚惶逃路的斯圖爾特王子的魔霧中消失了,只留下奧蘭治王室的威廉和他那帶著奧蘭治帽徽的軍隊來屠殺斯圖爾特王朝的愛爾蘭依附者了。
由於這個以及別的原因,傑拉爾德的家庭並不想把這場爭吵的毀滅結果看得十分嚴重,只把它看作是一樁有嚴重影響的事而已。多年來,奧哈拉家與英國警察部門的關係很不好,原因是被懷疑參與了反政府活動,而傑拉爾德並不是奧哈拉家族中頭一個暗中離開愛爾蘭的人。他幾乎想不起他的兩個哥哥詹姆斯和安德魯,只記得兩個悶聲不響的年輕人,他們時常在深夜來來去去,幹一些神祕的勾當,或者一走就是好幾個星期,使母親焦急萬分。他們是許多年前人們在奧哈拉家豬圈裡發現在一批理藏的來福槍知道美國的。現在他們已在薩凡納作生意發了家,「雖然只有上帝才知道那地方究竟在哪裡」—他們母親提起這兩個大兒子時老是這樣說,年輕的傑拉爾德就是給送到兩位哥哥這裡來的。
離家出走時,母親在他臉上匆匆吻了一下,並貼著耳朵說了一聲天主教的祝福,父親則給了臨別贈言,「要記住自己是誰,不要學別人的樣。」他的五位高個子兄弟羨慕而略帶關注地微笑著向他道了聲再見,因為傑拉爾德在強壯的一家人中是最小和最矮的一個。
他父親和五個哥哥都身六英尺以上,其粗壯的程度也很相稱,可是21歲的小個子傑拉爾德懂得,五英尺四英吋半便是上帝所能賜給他的最大高度了。對傑拉爾德來說,他從不以自己身材矮小而自怨自艾,也從不認為這會阻礙他去獲得自己所需要的一切。更確切些不如說,正是傑拉爾德的矮小精幹使他成為現在這樣,因為他早就明白矮小的人必須在高大者中間頑強地活下去。而傑拉爾德是頑強的。
他那些高個兒哥哥是些冷酷寡言的人,在他們身上,歷史光榮的傳統已經永遠消失,淪落為默默的仇恨,爆裂出痛苦的幽默來了。要是傑拉爾德也生來強壯,他就會走上向奧哈拉家族中其他人的道路,在反政府的行列中悄悄地、神祕地幹起來。可傑拉爾德像他母親鍾愛地形容的那樣,是個「高嗓門,笨腦袋」,嬤嬤暴躁,動輒使拳頭,並且盛氣凌人,叫人見人怕。他在那些高大的奧哈拉家族的人中間,就像一隻神氣十足的矮腳雞在滿院子大個兒雄雞中間那樣,故意昂首闊步,而他們都愛護他,親切地慫恿地高聲喊叫,必要時也只伸出他們的大拳頭敲他幾下,讓這位小弟弟不要太得意忘形了。
到美國來之前,傑拉爾德沒有受過多少教育,可是他對此並不怎麼有自知之明。其實,即使別人給他指出,他也不會在意。他母親教過他讀書寫字。他很善於作算術題。他的書本知識就只這些。他唯一懂得的拉丁文是作彌撒時應答牧師的用語,唯一的歷史知識則是愛爾蘭的種種冤屈。他在詩歌方面,只知道穆爾的作品,音樂則限於歷代流傳下來的愛爾蘭歌曲。他儘管對那些比他較有學問的人懷有敬意,可是從來也不感覺到自己的缺陷。而且,在一個新的國家,在一個連那些最愚昧的愛爾蘭人也在此發了大財的國家,在一個只要求你強壯不怕幹活的國家,他需要這些東西幹什麼呢?
詹姆斯和安德魯並不認為自己很少受教育是一樁憾事。
他們收留傑拉爾德進了他們的薩凡納的商店。他的字跡清楚,算數算得準確,與顧客談起生意來也很精明,因此贏得了兩位哥哥的期重;至於文學知識和欣賞音樂的修養,年輕的傑拉爾德即使具有,也只會引起他們的嗤笑。在本世紀初,美國對愛爾蘭人還很和氣,詹姆斯和安德魯開始時用帆布篷車從薩凡納往佐治亞的內地城鎮運送貨物,後來賺了錢便自己開店,傑拉爾德也就跟著他們發跡了。他喜歡南方,並且自己以為很快就成了南方人。的確,關於南方和南方人,有許多東西是他永遠也不會理解的,不過,南方人的有些思想習慣,如玩撲克,賽馬,爭論政治和舉行決鬥,爭取州權和咒罵北方佬,維護奴隸制和棉花至上主義,輕視下流白人和過分討好婦女,等等,他一旦理解便全心全意地接受,並成為他自己的了。他甚至學會了咀嚼煙葉。至於喝威士忌的本領,他生來就已經具備,那是不用學的。
然而,傑拉爾德還是傑拉爾德。他的生活習慣和思想變了,但他不願改變自己的態度,即使他能夠改變。他羨慕那種稻米棉花的富裕地主,羨慕他們慢條斯理,溫文爾雅地騎著純種馬,後面是載著他們文質彬彬的太太們馬車和奴隸們的大車,從他們的古舊王國向薩凡納迤邐而來。可是傑拉爾德永遠也學不會文雅。他們那種懶洋洋的含糊不清的聲音,他沉得特別悅耳,但他們自己那輕快的土腔卻總是吊在舌頭上擺脫不了。他們處理重大事務時,在一張牌上賭押一筆財產、一個農場或一個奴隸時,以及像向黑人孩子撒錢幣僅的將他們的損失愜意地輕輕勾銷時,那種滿不在乎地神氣是他十分喜愛的。然而傑拉爾德已經懂得什麼叫貧窮,因此永遠學不會愜意而體面地輸錢。他們是個快樂的民族,這些海濱佐治亞人,聲音柔和,容易生氣,有時前後矛盾得十分可愛,所以傑拉爾德喜歡他們。不過,這位年輕的愛爾蘭人身上充滿了活潑好動的生機,他是剛剛從一個風冷霧溫但多霧的沼澤不產生熱病的家出來的,這便把他同這些出生亞熱帶氣候和瘴氣溫地中的懶惰紳士們截然分開了。
從他們那裡他學到了他發現有用的東西,其餘的便拒絕了。他發現玩撲克牌是所有的南方習俗中最有用的,只要會打撲克,加上一個喝威士忌的海量,就行了。玩牌和喝酒是傑拉爾德的天生癖性,給他帶來了平生三樣最受讚賞的財富中的兩位,即他的管家和他的農常另一樣便是他的妻子,他只能把她看作是上帝的神奇賜予了。
他的管家叫波克,舉止莊嚴,黑得又光又亮,且有全副出色的裁縫手藝,是他打了個通宵的撲克牌從一位聖.西蒙斯島的地主手中贏來的。那個地主在敢於虛張聲勢方面與傑拉爾德不相上下,可是喝起新奧爾良朗姆酒來就不行了。儘管波克原先的主人後來要求以雙倍的價錢把他買回去,傑拉爾德卻斷然地拒絕了,因為這是他佔有的第一個奴隸,而且絕對是「海濱最好的管家」,稱得上是他實現平生渴望的好開端,怎麼能放棄呀?傑拉爾德一心一意要當奴隸主和擁有地主的上等人呢。
他已下定決心,不要像詹姆斯和安德魯那樣把所有的白天都花費在討價還價上,或者把所有的夜晚都用來對著燈光檢查賬目。跟兩個哥哥不同,他已深深感到社會上最被人瞧不起的是那些「生意人」。傑拉爾德要當一個地主。他像一個曾經在別人所擁有和獵取的土地上幹活的愛爾蘭佃農那樣,滿懷希望看到自己的田地綠油油地從眼前舒展開去。他無情地、一心一意地追求一個目標,就是要擁有自己的住宅,自己的農場,自己的馬匹,自己的奴隸。而在這個新國家裡,既然已不像在他所離開的那個國家要冒雙重危險,即全部的收穫都被租稅吞掉和隨時有可能被突然沒收,他就很想得到這些東西了。但是,一個時期以來,他已漸漸發現,懷抱這個雄心和實現這個雄心畢竟是兩回事。濱海的佐治亞州是那樣牢牢地掌握在一頑強的貴族階級手中,在這裡,他就休想有一天會贏得他所刻意追求的地位。
過了一些時候,命運之手和一手撲克牌兩相結合,給了他一個他後來取名為塔拉的農場,同時讓他從海濱適移到北佐治亞的丘陵地區來了。
那是一個很暖的春天夜晚,在薩凡納的一家酒店,鄰座的一位生客的偶爾談話引起灰拉爾德的側耳細聽。那位生客是薩凡納本地人,在內地居住了十二年之後剛剛回來。他是從一位聖.在州里舉辦的抽彩分配土地時的一個獲獎者。原來傑拉爾德來到美洲前一年,印第安人放棄了佐治亞中部廣大的一起土地,佐治亞州當局便以這種方式進行分配。他遷徙到了那裡,並建立了一個農場,但是現在他的房子因失火被燒掉了,他對那個可詛咒的「地方」,已感到厭煩,因此很樂意將它脫手。
(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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